■人活在世上就是体验苦难,坚韧地承受下滑的命运也需要勇气。这是我的美学观
点
记者:我看到一个记者在文章里写: “一位业内资深发行人对该片的评价是:看
完都不想活着了。这话深深震撼了听者。他的意思是―――看到小城市里青春期的
青年,在改革开放、外界环境巨变下,执拗地追求理想,最后人还是输给命运,理
想破灭,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的那种难受感,让人质疑生活的意义。”张越对这个片
子的遗憾:“如果他能够在真切地呈现的同时,能够有某种救赎,能够有某种力量
,带我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会特别感激他。”至于救赎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在俄苏
文学里是通过宗教,在好莱坞可能是简单的真善美信条。
李樯:我觉得,伤心总是难免的吧,最打动人的就是人生最忧伤的东西。因为人生
总是不圆满的,然后总是不圆满的东西容易打动人,这是共性。但并不意味着我写
了就是消沉、我就没有像那些俄苏小说有一种拯救的力量。你去看俄苏的东西,比
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托尔斯泰什么的,也一样很难受。
而且我觉得那种所谓的拯救,不见得说是你表现在具体的一场戏里边。我就觉得当
一个认为自己,“哦,我就是一个平庸的人,我平庸地活着”的时候,这绝对是一
种大自省、是一种勇气。我觉得很好。我很被这个打动。我不想说“超越”这个词
,为什么人生要超越?你认可一种东西就是你清醒了,原来你不甘,有一天你甘了
,我就觉得是大境界。不是每个人都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并不是你所受的苦
都会换来一种报酬的,也可能你的苦就是白白受,人活在世上就是体验苦难。每个
人都是苦修的人,生活是一个历练的过程,也可能你到80岁都觉得没有苦尽甘来,
但是怎么办呢?就像《简爱》里说的,“人活着就是含辛茹苦”。
记者:挺好,你今天说的这些,至少是给大家理解这个电影提供了另一个思路。我
想知道像这些观念是你经历过磨难之后有的,还是你本来就有的?
李樯:这个不好说,也可能有经历的坎坷,也可能是更多的人这样打动了我。我觉
得,同样升华和堕落都是需要勇气的,都是不容易。所以《孔雀》并不是说怅惘地
回首一段往事,三个孩子怎么怎么可怜。并不是,是在讴歌,就是说,他们能够坚
韧地承受下滑的命运,就像一个人你能承受升华给你带来的膨胀,都是一种历练。
难道不值得讴歌吗?
很多当年意气风发的人,他们朝着他们所设定的一种人生状态迈进。后来命运或者
说各种因素没有成全他,他反过身来又淹没在很平凡的日常生活当中的时候,我觉
得是非常非常有悲剧感的。这种悲剧感对我来说,是庄严和肃穆的。假如生活是一
个牢笼,命运是一个牢笼,我们都是在押犯,有的人越狱了,过上了一种崭新的生
活。更多的人没有越狱成功,留在那个监狱里边。漫长的岁月过去了,他们终于有
一天从里边出来了。难道他们没有价值吗?我觉得他们的时光也一样有价值、有意
义,一样让人肃然起敬。
所以说《孔雀》,我写了三个这样的人,他们好像没有,像越狱一样,没有超越卑
微生活对他们的一种钳制,但是当他们,若干年后看到他们那么平静而坚韧的脸的
时候,我觉得比起那些做出可歌可泣大事情的人,一样值得让人敬畏。这是我的美
学观点。我觉得这是在颠覆好多人的一种既定观念。
■我坚信大家会去看《孔雀》。任何解读都是有道理的,都可以存在,都不妨碍这
个作品
记者:影评人顾小白有一篇文章,我在网上读到的标题是:《<孔雀>:别让这样
的电影像剧中人一样向现实低头》,里面写道:“很久没人拍过这么‘重’的电影
了……可惜的是,我们的电影市场并未真正商业化起来,离这个目标也很远,在这
虚浮的环境下,《孔雀》这种诚心诚意的艺术片,很有可能被架空起来,或者成为
某些小圈子的谈资,难于收获票房,我们的普遍观众早已失去了看这种电影的习惯
与耐心,即便他们看了、被震撼了,他们也不大可能口口相传给亲朋好友,甚至会
说,这电影看了叫人难受,大过年的,还是别看了……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把这
部电影郑重推荐给你,你必须知道,电影绝不仅仅是供人玩乐的。”
李樯:是啊,谁说电影非要快乐?我坚信所有人都会让他的家人去看,我碰见无数
的人告诉我,现在新东安场场爆满。因为现在,你有能力回首往事了。不是每个人
都有能力回首往事的。回首往事是你可以辩证地看待它了,比如说对于苦难、对于
惨痛、对于残酷,你都有接受能力了。我觉得就是一种成熟,一种圆熟的表现,一
种海纳百川的气度。
感伤并不是悲观,或者说生活并不是你悲观或乐观可以起什么决定作用的。人生的
本质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其实人常常是在感伤里获得勇气的。
所谓的温暖是什么,就是曾经不堪回首的东西现在你有完全的承受力去回首它了,
这时候你会诞生一种柔情在里边。就像你的初恋,不堪的一些爱情,你可能很多年
都不想它,但是有一天时光过去很多年,你回头想它的时候,你除了伤感和失败感
,你没有被感动吗?有。你会想当时那么敢爱,以后再没有像以前那么敢爱了。那
里边还有那样的一份东西打动你。所以说回首往事是五味俱全的,不能说只是残酷
,或者说绝望,同时你也会被那个年代当中你现在已不具有的一种东西所感动。
记者:还听到有人说:“这电影也就我们这样的人会看,普通老百姓是不会愿意看
这个电影的。”
李樯:首先有一个概念我是反对的,我觉得每个人都是普通老百姓。没有一个界限
,好像是一条河,在河左边的是老百姓,那边是专业人士。我不这么认为。
就算是也没有关系呀,《红楼梦》也不是人人都读,但它不流传下去了吗?艺术永
远只针对对它珍爱的人。有点儿像爱情,我就把这个电影比成爱情吧。每个人的爱
情都不同,不可能你爱上所有的人,也不是说你爱上的人大家都爱。但爱情会是人
生很重要的东西。如同你看一对儿男女的爱情,虽然跟你不相干,但如果你被他们
那个欲死欲仙的东西所打动,爱情这个东西就永远可以流传下去。我觉得没有关系
。
我觉得任何作品都是多义性的,大家都可能有他自己非常独到的见解。好的东西的
标准就是说,你把它说东,它成立,你把它说西,还成立,而这个东、西有可能是
截然矛盾的,但你发现它能够对立统一。那我觉得这个才是好作品。就是,你怎么
说它都对。我这整个访谈对《孔雀》的读解只是我个人的东西,你跟我读解的完全
相反,甚至对我是否定的,都不妨碍这个作品,都是有道理的,都可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