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 26th, 2005, 18:52 |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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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程 ZT
过 程 〈一〉 单位门口新开了一路公共汽车。陈平对灼灼说:这是为咱们开的专线。 可不是么。第七站到陈平父母那儿,十三站下去是灼灼公司,十六站到自己小家,终点站是灼灼父母家,途经人民医院、百货商厦、集贸市场,似乎人生的需要全在这一趟往返中得到满足了。 时值1987年春天。陈平参加工作两年,新婚七个月。对他来说,生活就是如春天一般确定、排山倒海来的幸福,是空气中隐约的榕树花香,是第十三站绯红了脸,轻轻勾上他手指的妻。 灼灼在人前羞涩安静,人后却一派天真。 她用孩童似的笔法在卧室写“温柔乡”三个字,她在杯中只插一把牙刷,架上挂一条毛巾,她穿与陈平同样式衬衣长裤,短发也削剪至同等长度。她拉了他喜孜孜地在镜前照来照去,问,什么都和你一样,好不好。 又总是爱娇地一侧脸,等他来吻。 又长久凝视他,说陈平我好羡慕你啊。 我身无长物,有什么可羡慕的? 但你有这么美貌贤淑温柔可人的妻,是几世修来的?说罢自己先笑作一团。 也有为了琐事生气的时候。灼灼抢先哭,抽抽噎噎地说陈平你居然不让着我,现在就这样,到老了怎么得了。说着愈发委屈,仿佛凄凉的晚景就在眼前似的。 陈平心一软,说灼灼你再这样我就不羡慕自己了啊。灼灼应声收泪,百试不爽。 关于他们老了会怎样的问题,陈平心中早有蓝图。他与灼灼将是一对令人敬重的夫妇,功成名就,子孙绕膝,恩爱尔汝,共庆银婚、金婚乃至钻石婚。他想象不出灼灼老的样子,只坚信自己依然会被人羡慕着。 〈二〉 五年后,冬,某天傍晚。 陈平裹了皮衣,随公车的节奏左右摇晃,似睡非睡。旧日片段记忆忽然闪回,他伸伸脚,奇怪自己当时的信心自何而来。 车门开了又关,有亲切而呆板的声音报站:第十一站到了,请先下后上,上车的同志请往里走……十二站……十三站…… 行至第十六站,陈平下了车。他从自己的心事一脚踏进暮色里,有点不知此身安在的茫然。 想起数年前在外省读书,城市灯火每晚亮起来,路人行色匆匆,却全然不与他相干时,心中也是这样隔了一层的茫然。 他点着烟,在暗夜里浸到胃寒痛起来,就上去了。 灼灼正在准备晚饭。她买了乌鸡,却不敢下刀,弄得一屋子鸡飞狗跳的。陈平看看,本欲出言批评,想到接下来可能有的争吵,忽然觉得没意思,就忍下了。灼灼没看出他复杂的思想历程,只顾笑嘻嘻和他抱怨刀不利鸡不逝,还问自己持刀的姿势可有刀马旦风格。 陈平扭开电视、旋大音量,一屋子笑语立刻被弹压下去。频道切换中,偶而有几个字眼顽强蹦出来,他也不甚留意。等新闻联播完了,自有一嗓脆生生的“洗手吃饭”,他起身端碗拿筷子。 席间他专心吃饭。灼灼一个人的声音鸟儿似的四下里撞来撞去。过了一会儿,鸟儿停下来问他,有心事么。他不答。 十一点钟,洗碗上床睡觉。灼灼仍如初婚时那样交缠他的手指,他觉得热,便推开些。 事实上,陈平也不能确认是否有心事。 他只是惊叹毕业这七年过得飞快。年年有新进的学弟学妹,他的称谓已由小陈晋升为陈老师,接下来也许是陈科长、陈处长、老陈。这份工作从来不是他的兴趣,却是他与大多数人的江湖,他们在其中起伏腾挪、荣辱恩仇。陈平一面得意于自己取得的小成就,一面又觉得索然无味。那些比他老的同事是镜子,他清醒照出几年十几年二十几年后的自己。 还有灼灼。她渐由热烈的爱人变成嘘寒问暖的亲友。家里的牙刷增加为两把,毛巾变为两条;冰箱中满满的食品,衣橱里整齐的四季衣物;恰到好处的餐后水果,从避孕到治感冒无所不包的常备药物;阳台上青葱的植物,每周末固定的大扫除,这个家满足衣食住行的一切需要,但陈平在其中却焦灼不安。他甚至想,一间商品房和钟点工能满足的生活状态,为什么一定要附加婚姻呢。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不知不觉间,陈平回家越来越晚,话越来越少,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也许该要个孩子了,再几年后换套房子。生活被一眼望到了头,我们的父母、亲友和邻居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这是1992年,全民皆商的年代,到处是一夜暴富的新闻,人们骑了自行车穿梭于城市各个角落,热切交换有关钢材、汽车、考研、出国、换汇等信息,七八位数的报价在舌尖上翻滚着。 生活的大潮汹涌向前,沉在河流底层的陈平身不由己地卷了上来。 〈三〉 陈平颇有些小聪明。人人叫嚣着要做一本万利大生意时,他不声不响开了间音像出租店,雇人看管;等93年人人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做踏实小生意时,他轻松转出店面,坐到考研辅导班的夜校里。 来读书的人多半与陈平年龄相仿,有着相似的经历及心理压力。他们与其说是来学习,不如说在寻求一种逃离现状的方式。他们在课堂中吵吵嚷嚷,出去喝酒时争相红了眼睛痛斥这不公平的社会。 陈平照例迟归,他端杯酒在角落里看戏兼胡思乱想。工作不能维持他长久的兴趣,家不能,生意不能,考研也不能,他想象不出理想生活的样子,只得一件件试下来。他有点累,而且等得有点急了。 但夜校生涯并非全无收获,陈平遇见小妖后这样想。 小妖出现于某次同学聚会中。当酒和牢骚都到达酣处时,某人接了电话,通报说有朋友加入,很快几个青年男女便嘻笑着进来。陈平扫 了一眼,目光定格在一个女孩儿身上,两句民歌无端跳进脑子里:一十三省的女儿呦,就数咱蓝花花好。 这女孩儿就是小妖。她是戏校学生,举手投足自然带出一股子媚态。陈平后来追想她的出现,也觉得象一场亮相。她风摆杨柳地进来站定,一双皂白分明的眼睛自众人脸上缓缓滑过,触着的人立刻有了狐尾巴扫过的微痒。转至陈平处,他无声一笑,稳稳当当地接下。小妖便垂了眼,睫毛密密颤着,忽又惊起,细细与他打个照面。这招式,陈平在舞台上见过,叫做运眼。 有了这样的开头,后来的发展容易多了。小妖真是天生一只小狐狸,柔若无骨,眼里滴出水又生出勾子。她的所学都从戏文上来,她的所长也是,一见到陈平,又惊又爱,尽放着手段施展出来。看她忽嗔忽喜、阴晴不定、手帕在葱指上绕来绕去、又送到口边咬得格格响的样子,谁能耐得住?陈平一把抱起她,她反手抓紧,尖利的指甲嵌入他肉中,留下一个个月牙形印记。他不觉得疼,只是一阵冷一阵热的。 忽然就这么不可收拾,陈平也觉出诧异。才认识小妖三个月吧,与灼灼可是八年呢。但眼下他快活得要命,顾不得许多了。 〈四〉 陈平与小妖七分好,回去便对灼灼十分好。因这好中有愧对补偿的成分,怎样讨好也不觉委屈辛苦,灼灼觉得了,又加倍奉还。两人你耕田我织布的往复着,在外人眼里,也就是模范夫妻了。 灼灼看《子夜吴歌》,对他说,原来从前女人叫情郎作“欢”,什么“道欢不绝口”、“迎欢裁衣裳”,这欢字真漂亮,拆开可不是又欠二字?你欠了我,我欠了你,怎么也还不清,于是长长久久的好下去。她转头问陈平,你欠了我什么呢? 1994年春天,陈平面临两难选择。 小妖是外省人,七月戏校毕业,必须找到工作或嫁在此地才能留下来。工作高不成低不就,嫁娶便提上了议事日程。 小妖工花旦,擅的是活泼机智,紧锣密鼓。在此之前,她已先行一步渗入他的生活,占据他闲暇时间、约见他朋友、为他打理周身衣物,甚至半玩笑半试探地在他身上留下一排排细密齿印。她不知,陈平回家时,灼灼已熄灯睡了,一早他又特意先起身上班。灼灼笑道,不觉得我们很久没见面了?陈平喏喏。 同学笑陈平是老房子着火。也有人劝他,多好的感情呆久了都会疲倦,干吗要从一次疲倦跳进另一次疲倦呢。 道理陈平都明白。但他想起与小妖调笑说狐狸初修炼女身时,还不大会讲话,却已急于勾引书生,每天吱吱叫着问‘君尚爱我否’,小妖也吱吱吱吱问他爱我否爱我否,便觉得舍不下。至少现在没疲倦,不是么。 小妖一味纠缠他。当初她挑这个人,就是为终身的意思。不是没有别的人可选择,但他特别合她的心意,她最爱他的稳,甘愿让他制住自己的脱挑。但现在,她开始恨他的稳了。 陈平挣扎许久,不得不与灼灼摊牌。 灼灼的反应出乎他意料。她象是刚哭过了,反反复复地问他,是为了戏校那女孩子吗?又倔强地抹把泪,说不消说了,人家来过电话了。余下的时间无论陈平怎样说辞,她都是一个不字。 三月到七月对陈平来说是一场噩梦。之前他享受了多大的欢愉,之后便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据说阴司惩戒贪官的方式是将他生前不义之财熔为滚烫铜汁浇进口中,使他百般追悔生前的贪婪。这滋味,陈平也体会到了。 双方都恨他软弱,双方都彼此怨毒,双方都拉锯般不肯放手,他每日奔波其间,恨不能被一剖两半。 灼灼总逼问,你们到什么地步了?他不说便上去撕咬他,或者死命撞墙撞地;他说了一个耳光忽然用力抽过来,他愤然,却见灼灼不能自信地望住自己右手,泪水一股股涌出来,无穷无尽似的。那边小妖也哭。她毕业后与陈平大吵一架,没找工作也没回家,租房子住下来,自觉委屈万分。小妖哭起来便是一大篇戏文,什么君负心至此,妾薄命如斯。 陈平无所适从,真想加入她们也大哭一场。现在才知道齐人之福原来是齐人非福。 他忍不住想,若是没遇到小妖呢。若是没与灼灼结婚,一直等下去呢。 但两种若是都发生了。 他也早丧失判断能力,只得被层出不穷的事情推着走下去。 〈五〉 1995年初,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压了下来。 小妖出示一张验孕诊断书。陈平木着脸地任她在肌肤上缓慢移动,听到她说,为我坚持到底,你受的苦,我会加倍补偿。 但灼灼发疯般的将陈平从家里赶出来。 陈平想,这种苦,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这天,他与小妖原意是上街置办年货。一言不合,在一间商店与另一间商店间又争吵起来。小妖怪他根本没用心,天下哪儿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呢她问。小妖水蛇似的掐了腰的样子实在好看,引来许多闲人围观。陈平又气又爱地劝她,说有人看呢,别这样。 哪里有人? 可不是,一转眼围观的人都聚马路中间去了。他们靠近两步,忽见血从人群脚下急速漫出,不是想象中的鲜红色,却依然触目惊心。 是车祸。陈平说。 小妖意犹未尽,接上一句。那个灼灼,真恨不得她死了才好。 陈平大惊,瞪住小妖。 小妖倔强地反瞪回去。怕什么,她死了我赔她一条命,反正这样下去,三个人都是个死。 陈平拉开她,温言抚慰一番,这个话题终于搁下了。 “死”这个字象是道禁门,一旦推开再也无任何顾忌。小妖天天说,还不如去死呢。 她认真盘算给陈平看。吊死不好看,据说会大小便失禁;淹死多宜了鱼虾,不能保有全尸;毒死会七窍流血,武大郎的死状太可怖,不如切腕好了,又苍白又凄艳。 这天,因陈平为灼灼辩白了几句,小妖冲进厨房拿刀便向手腕上砍。陈平拼命制住她,她忽然失去气力,软瘫在他脚下,喃喃说,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啊。 陈平跪下来,抱婴儿似的将她抱进怀中。 当晚,小妖早早熟睡,陈平却翻来覆去。 那一滩血在他眼前漫着,同时膨胀起来的还有小妖那些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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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26th, 2005, 18:57 | 只看该作者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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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邻居看陈平和灼灼这对夫妻有趣,忽然吵得离家出走,忽然又好了,手牵手出去散步。 年轻人那。他们叹一声,算是接受了这种古怪行径。 陈平转开头,悄悄叹口气。自他回家起,就过着人前恩爱人后冷战的日子。私底下,灼灼永远是一个拒绝的背影,她的好都是留给别人看的。陈平迁就着她,同时也暗觉合了自己的心思。 小妖在家好么,他想。 最初和小妖商及此事,她当是玩笑,脆生生剜他一眼,说,没门。后来自己又动了心,一再问他,两年真的可以解决么,为什么你一定要回家住,我呆在这个城市不打扰你也不行么。还有,你用什么方式和她谈,为什么要等足两年,短点行不行。 小妖思来想去,郑重对他说,我信你一次,但两年之后,男婚女嫁,永不相干。 小妖做手术时紧咬牙关,医生说,可惜,孩子都有一点肢体了。 接下来是车站送别那场哭。小妖牵衣顿足,哭得惊天动地,全然没有舞台上水袖掩面、咿咿呀呀那种宛转。尤其到最后,她竟然抓住陈平的手,拼死命咬下去,两人血泪和流,狼籍不堪。 陈平看看表,同时看一眼手上的伤势。才几天呢,就淡得看不出痕迹了,时间真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希望对他与灼灼的修好也能够奏效。 其实,不仅小妖一叠声问他十万个为什么,他也时常自问,为什么遣开小妖,为什么回家与灼灼重归于好,为什么配合她在人前恩爱。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摆在前面,他不敢深想,只得不停找出话题来打破沉寂。 灼灼不理睬他。陈平自己说呀说的,手势与那些无意义的句子在空气中频繁相撞。渐渐他化身为二,同时俯瞰同时努力表演、同时躲闪同时察言观色、同时心虚同时滔滔不绝。 一片忙乱中,95年竟这样过完了。 〈七〉 96年新春,灼灼连进了两次医院。一次食物中毒,一次煤气中毒。 清醒后,医生对她说,你真是多灾多难,上次吃坏东西,这次干脆忘记关煤气。幸好你先生及时送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又笑笑,别让我在这里再见到你啊。 灼灼煞白了一张脸,看住陈平说,谢谢。 当晚陈平在病房守夜。他伏在床沿上,先觉半边脸被压得火烫、后又渐渐麻木下来。他一动不动,灼灼的呼吸在他头顶数寸处醒着,两人兽一般的对峙,无限接近又无限遥远。陈平听见自己心底杂草哧哧生长起来的声音,只觉得万分荒凉。 他的生活何致于此,他想。 出院后陈平给小妖打电话。他咬着牙将现状和盘托出。那边沉默良久。而他在彼端不知怎么好,不能自抑地战抖起来,四肢冰冷。后来他勉强问起她的工作,两人都松口气,她说几个剧团的笑话给他听。陈平在笑声中精疲力竭地挂上电话,他知道小妖咽下一句话,那个他也无法回答的问题是:既如此,为何又送灼灼去医院呢? 人们眼中的陈平正在变成一个无可指摘的好人。 他在单位早来晚走,主动加班,见人都微笑招呼。什么事交到他手上便妥帖做下来,又不居功,年终评先坚决让出去。与朋友在一起时抢着付帐,谁的事都一团火热地上前帮忙,又随和又沉默。有人开玩笑问起他从前的风流帐,他打个哈哈说,毛主席说了,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对灼灼就更不必说,他恢复了初婚时的接送,每天电话殷殷问候着,节假日总见他一头大汗擦门擦窗、买米买面。渐有女人拿他做范本要求自己丈夫,说,看人家陈平对灼灼。 大家对他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只有灼灼令他迷惑,这个女子绝口不提从前,若无其事与他在人前温存,人后却不交一语。每晚他们躺到一张床上,她身体僵直,与他之间泾渭分明,他看见巨大的荒凉和绝望笼罩下来,而心上的草长得越发高了。 某天灼灼久久凝视温柔乡三字,忽然伸手撕下,扯个粉碎。 陈平则开始留意报纸期刊杂志电视的谋杀事件报道,他细细从头看到尾,尤其关注作案方式、刑侦手段、不在场证明,弃尸地点等细节。经过荒凉的地方也忍不住多看两眼,暗暗记下路线。起初他做这些时心惊肉跳,渐渐就习惯了,甚至成为一种下意识。 一天他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侦探小说。雷蒙・钱德勒的《谋杀巧艺》、阿加莎.克里斯蒂系列更令他着迷、还有柯南道尔、爱伦.坡、威尔基・柯林斯、怎能忘记悬念大师希区柯克…… 这是最好最全最不引人注目的查阅资料方式,陈平大发现地投进书海中。 等他看书告一段落,时间已自顾走到了96年底。 陈平由每周与小妖通一次电话延长至每月一次。一方面出于对安全的考虑,另一方面则因为他们之间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口唇边蠢动的都是关于谋杀进展的危险话语,他们费力绕开,一遍遍问好,交换流行笑话,逝去日子的快乐被反复温习,将来在一起的美好生活更被他们再三憧憬着。 一天小妖抽泣着说,陈平我快要受不了了,咱们这到底为什么啊。陈平心一酸,从此更怕打电话了。 灼灼依旧令他费解。虽然她一直在他的暗暗注视,寻找可乘之机下。 他从未见过如此冷静又不动声色的女子,仿佛数年前的情绪失控都是幻觉一般。 她目前生活规律地象一只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煮早晚两餐给他吃,厨艺越发好了;定期采购衣物食品书籍,看她新置了裙装,想起从前有人穿与他一样的衬衣长裤,陈平忽然有点惆怅。 每晚他们各抱一本书看,一言不发。他翻过她的书橱,从书签的移动中知道她上周在看《谈艺录》,再上周是《绘图本山海经》。她从北京出差回来带了几张皮影,珍宝似的守着,对了灯细细赏玩,又用双手操纵它们俯仰转侧,轻轻笑出声来。但当她将目光转至陈平身上时,依然是一双冷眼。 同床异梦这个词形容他们再恰当不过。灼灼不知何时起开始失眠,她的呼吸在暗夜里如白天一样醒着,身与心都离他极远。 陈平的好人政策已初见成效,四面是众口一词的赞誉声,这些也许在将来某日会转化成对他有利的证词。另外,他在单位民主测评中分数极高,一路顺利升迁上去。似乎哪本相书上说过,桃花会影响正运,果然桃花一去,正运亨通。但这些都不令他兴奋,他目前志不在此。 陈平正看《人类的残忍智慧--世界三十四死刑大观》,原来凌迟需要3357刀,而有人在烤刑中对刽子手说,将我翻翻吧,那一面烤得太过了,这真是本有趣的书。长久以来大量的资料积累,使他对谋杀本身产生极其浓厚的兴趣。 他开始用几天或一月之久在心中慢慢筹划一种谋杀方式,从准备做案工具、令被害人放松戒备到事后故布迷阵,安然脱身为止,他仔细推敲着每一个细节,他同时是矛也是盾,也是杀手、也是被杀者、也是目击者和侦破者,发现出的任何一点微小问题都足以使他从头修订整个计划,他不厌其烦,精益求精,直到整个过程流畅完美地在脑海中演练下来,才算结束了这场谋杀。 但下一场又迫不及待地开锣了,是处理成自杀、意外或失踪呢他想。这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技艺永无止境。 陈平每天一睁眼便开始筹划细节,直到下次入睡时,梦里也许还充斥着凶杀场面。他在上下班途中、吃饭中、工作中、看书中脑子高速运转,内心时而沮丧时而狂喜,外表却声色不动。 人们都说,陈平愈加沉稳了。 他象发现大宝藏似的怀着隐秘的欢喜,乐此不疲,每一个清晨都值得期待,生活及工作因此显得分外有趣。 〈九〉 他并没忽略灼灼。 自一次成功试探后,陈平每晚都将灼灼揽入怀中,极尽温柔能事地抚摩下去。 她脆弱的颈窝恰合虎口尺寸,盈盈欲折;左侧第三与第四肋骨间可容一把薄刃;耳后动脉正诱惑地跳动;血液汩汩的流动声在幻觉中格外清晰;而她肌肤是种半透明的薄,蓝色脉络隐约可触。 灼灼在他手指下僵着,却全无反抗之意。 这是件精致美好而易碎的艺术品,只能够被使用一次,但他至少知道上百种谋杀方式,如何找出最完美的一种,这个问题令他极其兴奋又甚为苦恼。 陈平加紧思索。每种方案同时设计同时被推翻。 但小妖忽然出现并提醒他,她已离开整整三年,是他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陈平思绪被打乱,他扫一眼日历:1998年2月28日,好象是有几个月没和小妖联络了。 他正在找理由推搪,小妖在电话彼端冷哼一声,说,陈平我若明天见不到你你可别后悔。 陈平叹口气,马上请假赶过去。 一直以来,小妖都是陈平心上的重负,他遮着掩着不肯见她不单是畏惧人言,更是担心再次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能收拾。但这次他毫无顾忌地来了,自己也有些诧异。 小妖在机场等他,他没能一眼认出她。后来,他想起《爱情重伤》的结尾,于是远远对自己笑了。 小妖仔细与他对视。依然是碧清的一双妙目,却再难激起涟漪。小妖不甘心地一看再看,忽然泪水急涌出来。 陈平见她是捏水袖拭泪的姿势,又心酸又好笑。 小妖白他一眼,她一字一顿地念白,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她耸耸肩,叫你来也就是为了确定这个。 她转身离开,忽然又站住,背对他问,当年若我不走,情况是否会两样? 他们都被问住。片刻沉默之后,小妖挥挥手,还记得吗,男婚女嫁,永不相干。 她不顾而去。 〈十〉 陈平没惆怅太久,他正忙着为灼灼打听治疗失眠的方子,灼灼现在是他的心肝宝贝,他不允许她有任何不完美。 在他辛苦地将牛奶、桑椹子、酸枣仁、花生叶、肉桂、黄连、棉花根等物烹炒蒸调一番之后,灼灼依然没有太大起色。 但她对他微笑,说,多谢。 陈平百般疼爱着灼灼。 也许每一天的分离都是诀别,这种情形令他软弱而伤感。 他重新爱上她的身体,着迷似的反复研究每一处起伏。原来她眼底是微蓝的清澈;睫毛扇子似的扫过他的手心;下颚是种令人心疼的尖;肌肤如上好的丝缎般一滑到底;腰身正扣在他掌中,严丝合缝。 他一遍一遍近乎沉醉的摩挲,灼灼渐由僵硬而柔软,忽然整个人春水一般化了,她向他怀里深深偎过去,手指交缠他的,一条手臂揽过他的后背,昔日他心爱的好姑娘又回来了。 一股巨大的爱意迎面冲击过来,陈平几乎站立不稳。 他们现在习惯这样的睡姿。陈平从后面环抱灼灼,呼吸她身上的香气,将脸埋入她后颈处安睡,他们的肢体在睡眠中有自己意识似的相互寻找、贴近、交缠至合适角度,直到次日清晨都不曾分开。 这真是令心灵得到抚慰,身心极度愉悦的夜晚。 他们的白天更是重新发掘到乐趣。这几年他们的所学所得都赶不及地拿出来献宝。每天依然是各自捧了书,只是她现在躺在他的膝上,看到有趣的章节就敲敲他的书背,他俯身下来,几回合的耳鬓丝磨很可能发展为一场缠绵。而转瞬又深夜了,他们的时间似乎特别不够用。 陈平无意间提起他的谋杀策划游戏,灼灼听了,随口说出一种实施方式来。他心中一亮,这两全其美的结果使他又陷入新一轮的兴奋中。 至于其他方面……他的人际关系依然极佳,并在单位中创下最年轻副处级的记录;他与灼灼更是恩爱无比,两人齐心寻找共同感兴趣的东西来玩,生活高潮迭起,他们的夜晚和白天比大多数人都美好。 陈平和灼灼的故事在2002年春天告一段落,从此之后,王子与公主过着幸福的时光。 他们换了套大房子,按灼灼心意漆成一种斑驳的蓝,高高的天花板上是白色横梁及吊扇,麻质地毯,所有家具棱角都被小心地磨圆。他们两岁的儿子正在其间跑来跑去。 陈平出版一本关于谋杀的小说,题目叫《过程》。这天,有省报记者来访,灼灼将儿子引开,微笑着奉出下午茶点。女记者拈起一片比纸还薄的牛肉,带了夸张之态说,瞧这刀工,猜我想到什么,您文中提到那三千多刀的凌迟。陈平笑,别小看我太太,她现在主持电视台的烹调栏目呢。然后是此起彼伏的羡慕声。 采访正式开始,记者先问灼灼如何看待陈平这本书的另类选题。她回答,成长的逆境中,只怕每个人心中都或多或少动过杀人或自杀的念头。写书不就是发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的情感么?我赞赏我先生敢于直面阴暗的态度。记者又问陈平下部作品主题是什么,问他对于理想生活的看法。 灼灼悄然退下。她关上厨房门,一屋子的喧闹立时被压低成背景音乐。那音乐中正有人说他年轻时的理想基本上实现了,什么功成名就、子孙绕膝、恩爱尔汝、共庆银婚、金婚乃至钻石婚,又俏皮地说限于时间关系,最后一项请大家监督执行。 灼灼无声地笑。她的一生首尾呼应,中间大段血淋淋的过程都被忽略掉。其实真相不劳小妖来特地告诉,她早就自己警醒了。她一面想着这长久的失眠,一面从冰箱拿出新鲜猪脊排,按每晚摸熟了的间隔流丽砍下去。 阳光透过雕花窗格照过来,将她定格为生活大场景中的漂亮一角。 她引导了他的成功,他成就了她的爱情。 套用中国人习惯的说法,这叫做善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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