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 12th, 2009, 15:01 |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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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芥
我小时候有一个好朋友,名字叫李素芬,小名叫“二丫头”。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年纪又一样,她只比我大两个月,所以从小就在一起玩。二丫头有着圆圆的脸盘,眼睛很大很黑,看人的时候稍微有点邪,她总是把手伸进嘴巴里啃指甲,她有点胖。相对二丫头的胖来说,我就是一个瘦丫头,干干瘪瘪的,头发黄黄的,人们都叫我“黄毛丫”或“干丫头”,我很讨厌这个称呼,但是也没办法去一一抗议,抗议了也没用,没人肯听,只会哈哈两声,这令我更加气恼,恨不得去咬他们。 我们过得很快乐,每天吃过饭就聚在一起玩,过家家,跳皮筋,跳房子,丢沙包,踢毽子。二丫头的弹跳力很好,跳皮筋的时候,腿伸得老高,我喜欢和她一组,她也喜欢和我在一起。我跳皮筋差点,可是我是踢毽子能手,左勾右踢,前踢后踢,毽子就像粘在了我的脚上,很难下来。我们这一对黄金组合在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占足了上风,气得她们哇哇叫。我们两则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开心呀。 二丫头的妈妈也是胖胖的,总是带着笑容,我喊她“婶子”,她一见我就让我喊她“妈”,因为她说我小时候我妈妈的奶不够吃,我总吃她的奶。我又不记得这些事,所以坚决不喊,拉了二丫头,掉头就跑。 二丫头家的生活状况还行,她爸爸是生产队的一个小队长。但是二丫头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她穿的衣服都是姐姐穿小了留下来的,所以常常补着补丁,二丫头长得很快,衣服总显得紧翘翘的。我们家的状况还不如他们呢,我自己小时候啥样,反正也看不见,不知道,反正怎么寒酸怎么想,就对了。我们长到七岁上一年级(实岁六岁),八岁(实岁七岁)上二年级,我们当时上的那个小学叫四小(长大后才知道是城里的第四小学)。那个时候每年都要排演很多节目,在各种场合演出,小学生也是这样,二丫头李素芬是老师的首选人物,因为她长得可爱,而且做动作很到位,老师再挑几个一起排练舞蹈,每次我也混在里面。每天放学后,我们几个女孩子就留在教室排练,很认真,感觉很荣耀。 二丫头很想要一件新的花布衣服上台表演。那年春天,地里的庄稼露头了,各种野草野菜也长起来了。一个星期天下午三四点钟,二丫头跑到我们家来,邀我一起去拔野菜给小兔吃。她很兴奋地对我说: “我爸爸刚才跟我说,我们家的大母兔子又下了一窝小兔子,等小兔子长大了,卖了钱,就给我扯花布做新衣服。所以我现在要去给兔子拔野菜,我们俩一起去吧?” 因为我们家也养了兔子,所以一跟妈妈说,妈妈就说“快去,快去。” 这样,我们俩手拉手向城外走去。 我们的这个小城很古典,四四方方的,四面都有很高的城墙,四个城门修得跟碉堡似的。不过,城门早已不在,只留下一段残壁。我们家住在城北,所以每次出去就出北门。 虽然是春天,但是空气很冷,天空灰蒙蒙的,广大的原野很快就淹没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看不见田野里劳作的人,马路上也不见马车,我很奇怪,人都到哪里去了?这时,天空中飞过几只乌鸦,呱呱地在我们头顶叫,我心里紧张,就紧紧拉住了二丫头的手。 二丫头一心想着她的花衣服,仔细地观察哪块地里有更多的野菜,似乎没有在意周围怪异。 可惜的是,离城近的地方实在没有可挖的野菜了,我们只好向远处走。这里属于丘陵地带,马路在大地上忽隐忽现,我们两个的身影也就随着起伏,这使得我们看不见前面有什么,也搞不清后面跟着什么。有时候还能在小路边看到一座座坟墓。离城两里地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子,也就几十户人家。我们转到那里,在一个小山包的后面找到一块有野菜的地,就猫在里面拔野菜。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太阳也是冷的。 突然,“哇呀呀”一声怪叫从我们身后的山包上传来,吓得我手里的野菜跳了出去。回头看,一个怪物站在山头上,身高有常人的一半,面目丑陋得可怕,象是童话里的魔鬼,手里举着镰刀,嘴里怪叫着,向我们扑来。更可怕的是,他另一只手里还牵着一条狗。我提起筐子就跑,嘴里喊,“快跑,快跑。”二丫头跟着我跑,发现箩筐忘了拿,又回去提起来继续跑,这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经跑出老远。二丫头喊,“等等我,等等我。”我停下来,不敢回去,只是一个劲说“快点快点”,二丫头有点胖,又害怕,又哆嗦,所以跑不快。那个怪物牵着狗继续追,二丫头吓得嗷嗷哭。 终于二丫头追上了我,我们两继续跑,不知道跑了多远,回头看不见那怪物了,才喘口气,停了下来。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暗了下来,我的心蹦蹦跳,二丫头的脸蜡黄。还有脏脏的痕迹,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 我们不敢沿原路返回,只好绕了很长一段路,从东门回家,回到家的时候,天完全黑了,家里人已经吃过晚饭,没人关心我去了哪里,我也不说话,直接倒炕上睡了。一夜尽是噩梦。 第二天是星期一,太阳早早升起来了,空气很清新,我拿了一个玉米饼子,照例去喊二丫头一起上学。到了他们家院里,太奇怪了,怎么这么多人?小院里挤满了人,那些大人们小声地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我也听不清,就使出我“钻”的本事,从大人们的腿中间钻进里面。首先看到了一辆小木车,上面竟然躺着二丫头,她的脸被蒙上了一块面纱,身上穿着一件她姐姐的花衣服。脚上仍然是昨天穿的黑灯芯绒鞋,大脚趾头上破了一个小洞。我奇怪她怎么睡到车上来了? 忽然看见她爸爸蹲在不远处抽烟,几个人围着他,只听她爸爸说:“走了也好,少一个吃饭的,日子好过一点。”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妈妈的哭声高了起来,我只听清“二丫头呀”几个字,后面的内容就听不清了。是从屋里传出来的,我赶紧挤进去。她妈妈突然看见了我,停止了哭,对我说,“干丫头,去跟你们老师说,李素芬死了,不能再去上学了。”说着嘴巴又开始咧了。我点头。我看见二丫头的姐姐低着头,一手拉着一个小妹妹,小妹妹睁着大眼睛左看右看。胖婶又开始哭诉二丫头昨天晚上睡梦中突然口吐白沫,胖婶说二丫头丢了魂了,赶紧去外面给她喊魂,喊了好长时间,这魂也没喊回来,早上就这样了。 我到了学校,老师看见二丫头的位置空着,就问我“李素芬呢?” 我说: “她妈妈说,她死了,不能来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老师瞪了我一眼。她根本不相信我说的。 中午放学,二丫头家的院子已经没人了,二丫头也不见了,小车也不见了,她爸爸也不见了。她妈妈在屋里躺着呢。二丫头的姐姐还在哭,小妹妹们在玩小石子儿。 我走过去问姐姐“二丫头呢?” 姐姐说,“他们把她埋在山上了。” 我说,“不行,她会害怕的,她会哭的。” 我想起昨天二丫头哭得样子,我哭了,我说:“我们去把她挖出来吧。她一个人呆在那里,太可怜了。” 姐姐说,“我找不到路。” 我真是觉得二丫头可怜,她到了一个她最害怕的地方。而且我也不相信二丫头会死,她一定会醒过来,又蹦又跳。我恨这些人,怎么就把二丫头埋了呢? 从此以后,我拒绝再到城外。我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想往二丫头家走。过了几天,听到街上有人喊“二丫头,回来吧!”跑出去,看见胖婶和姐姐在二丫头的头七那天给二丫头喊魂,心里一阵战栗,也许,二丫头的魂真能回来吧? 我的小伙伴二丫头就这样真的走了! 又过了几天,我看见二丫头的爸爸在跟别人说说笑笑地上工地,嘴里说着脏话。胖婶也开始串门了,有时候也站在街上哈哈地笑。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原谅自己,如果当时我能拉着二丫头一起跑,她就不至于被吓得那么厉害,也就不会死了。我是多么自私冷酷的一个女孩子啊,竟然丢下小伙伴,自己跑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聊天时发现有一个男同学竟然来自我们城外的那个小村子,我想起那个挥舞着镰刀的侏儒,就问他,“你们村有没有一个侏儒,老牵着一条狗?” 他说,“有啊,他是我舅舅!” “你舅舅?”我一下站了起来。 我的神情吓倒了他,因为我一下把他视为了仇人,好像那天出现的就是他。了解了情况后,他很奇怪,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舅舅虽然是侏儒,弱智,但对外人很友好的,从来没有伤害过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回想那天,那个侏儒好像也没有真得追很远,也没有放狗来咬。可是我的小朋友确实死了,因为这件事! 我后来跟那个男同学没有任何来往。心里的痛,无法说。 二丫头的姐姐很有出息,上了大学。因为长得漂亮,找了一个能量很大的对象,把他们全家都迁出乡下,进城生活去了。我再次见到这个姐姐时,她的儿子也已经三岁了。 姐姐打扮得很时髦,我们聊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二丫头,说起来,如果她还活着,该多好啊。姐姐的目光黯淡了,她说,也不见得是被吓的原因,可能还是当时没有及时送医院,太愚昧,小时候条件不好,大人们光知道生,却没有时间和精力好好照顾孩子们,如果有错,也是大人们的错,跟你没关系。我知道,这是姐姐安慰我的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那个时代的孩子就跟野草一样,不值钱,每家都有五六个孩子。死了就死了,活着也没人在意。 如果连孩子的生命都如草芥,那么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啊! 此帖于 Feb 12th, 2009 19:31 被 volcano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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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b 24th, 2009, 19:16 |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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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想说的是这个故事百分之百是真实的,文中的二丫头,李素芬,长相,特点,连名字都是真实的。文中的“我”就是我的妻子。自从我们相识以来,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起这个故事,我随她回家探亲的时候,她曾经领着我走过那条差点吓死她的路。她第一次告诉我有这么个小伙伴,被吓死了,我根本不相信,觉得她在瞎编。后来回她家,她指给我看二丫头家的房子,描述当时的情景,她当时看到二丫头的尸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用小手去捅她,二丫头痒痒肉多,平时一捅就笑,可是那天竟然没有动静,她很奇怪,周围的人把她拉开了,她还说,去上学的路上,她还没忘了吃手里的窝窝头。几天后,二丫头的妈妈和姐姐给二丫头喊魂,她听到了,总感觉二丫头的鬼魂回来了,晚上来找她,要和她一起出去玩。她很害怕,晚上做噩梦,天一黑就不敢出门了。更让她不能释怀的是,当时竟没有人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包括二丫头的父母,他们根本不相信一个小女孩讲的事,固执地认为就是得了什么急症,死了,这让我想起刚看的《草房子》,大人们根本不相信桑桑看到了纸月跟她爸爸走了。这些我没有在文中写出来,因为觉得不美,而且跟我要表现的主题没什么大的关系。她一再说,二丫头什么病都没有,就是惊吓过度死的。后来我相信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们小时候每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孩子多,发生这样的事是完全有可能的,大人们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孩子,有时候整天见不到人也不着急。可是我们的童年时快乐的,没有作业,没有负担,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小时候的一些玩伴,家里很穷,有的干脆就是孤儿,前几天还一起捉迷藏,过了几天,没影了,谁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北方的冬天呀,冷。所以我就想,其实这个故事有它的特殊性,也有它的典型性。就把它表现了出来。 再说心理问题,文中的“我”心理并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和影响。我主要想表现的是小孩眼里大人们的思维方式。他们怎么会舍得让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出去干活呢?他们怎么会在孩子生病的时候不送医院,反而去喊魂呢?孩子死了以后,悲痛的时间竟然那么短,连一个小孩子都不如,因为穷,所以就冷酷?愚昧,狭隘,阿Q精神,好像都不能概括大人的内心世界,我有时候很想挖出他们内心的东西。因为穷,偷,抢啊,都可以理解,但是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的这种态度,就很不理解。还有不少换婚的现象,我到现在都想不通,那些做父母的,真是视女儿为“草芥”呀。也许有的朋友要说,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好多了,其实不是这样,到乡下去看看,还是有很多人为了想要儿子,不把女儿当回事。 这是《草芥》的题外话,火山实在浅薄,也说不出高深的心理问题了,朋友们见谅! 此帖于 Feb 24th, 2009 20:50 被 volcano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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