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 16th, 2006,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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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冥冥中似有天意，而老天是注定不让我和父亲见最后一面的。我上飞机前父亲突然生病，我下飞机时父亲已经去世。子欲养而亲不在，六十四岁的父亲，最后给我留下了无尽的遗憾。 12月7号晚上，再有半天就要登上回国探亲的航班，却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要我取消一路在北京和郑州的所有聚会和活动，直接回老家，说有急事和我商量，但我心里清楚，一定是家里出了意外。再三追问下，妹妹才说父亲正在抢救。我不能相信，父亲身体虽不能说很健康，但只有六十多岁，也只患有一些老年人常见的心脏病、高血压、哮喘等等，前天通电话时还交代要一路注意安全，少喝酒，路上照顾好他的两个孙女，还骑着摩托车去见朋友，还说遗留的工资、退休待遇问题都解决了，说明组织承认过去对他的结论是错误的，这几天很高兴，还说我要回去了，这两天找人把院子和栏杆再粉刷一下，…… , 怎么会突然这样？ 归心似箭，一夜无眠，登机前每两个小时打一次电话，希望父亲能挺过这一关。但在北京机场，却听到我最不愿听到的消息，医生已经停止抢救，我再也不能看到我亲爱的父亲了。 午夜，我带着全家，终于赶到父亲的灵前。看着三年未曾谋面的父亲静静地躺在棺中，我心如刀绞，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我恨自己为什么不坚持让他们留在多伦多，我恨自己为什么不坚持让他们去年再来探亲，那样的话，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小妹一月份要生孩子，也和妹夫从外地赶回。看着两个妹妹满脸泪水，我无言。 父亲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善良的人。对父亲的为人，邻居、同事、朋友，没人能说出个不字。父亲是县城里出了名公认的老好人，连路上找活的小工，都知道到老高家做活舒服，不会挨吵不会挨骂，除了工钱，不但管饭还有酒有肉，并且是爸爸这个“准一级厨师”亲力亲为，吃完饭还能再困上两个小时，明天继续。就为这个，母亲和父亲不知拌过多少次嘴，说咱家的活，最后都是比人多一倍的工钱。父亲却总是说，人家农村孩子，出来不容易，咱能帮就帮一些吧。包括买菜买水果，父亲也不挑不拣从不和人还价，总是说那能差多少钱，咱也不差这点，你省能省多少，人家卖那么点东西，能挣你多少钱？妈妈说父亲傻，父亲总是一笑置之。在给父亲守灵的六天里，有几个在超市里打工的外地小伙子还专门过来拜祭，说受过父亲的帮助。小时候，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下放农村的舅舅一家生活艰难，尽管这边也不宽余，但父亲每年都要把年货准备好，然后让两个表哥过来把满满当当的鸡鸭鱼肉带走，年年不断直到舅舅平反。 我家祖上是县城郊区的农民，我爷爷奶奶的墓地还在那里，碑还是当年我和父亲一起立的，可惜现在城市扩容厉害，坟头已经找不到了。爷爷以前是个木匠，在父亲八岁时，爷爷去世了，奶奶一个女人，就在木匠铺里靠拉大锯赚点钱维持生计并养活四个孩子，再后来又到大户人家和政府官员家帮佣。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靠父母每人的36块支持全家六口人的生活。但父亲每天总是乐呵呵的，并努力想办法改变家里的状况。家里开始只有老院的两间上房，小妹出生前搬到现在这个院子的三间上房和两间厢房，然后再买下另外的街道上闲置的厢房。父亲从我记事开始，就一直在用最新的方法养鸡，最多时候圈养了上百只，每天收鸡蛋卖给食堂，每个月比父母的工资还高，这可是当年了不起的巨额收入。每天我放了学的第一件事是剁饲料喂鸡，然后收鸡蛋，然后做作业。我上初中时，家里还养过十只水貂，我和父亲一起喂，一年下了十几只小貂，外贸说八十元一只收购，可惜父亲突然生病住院，我和祖母、母亲又不知如何打理，结果小貂死了大半。但不管怎么样，当年家里是县城里第一批买黑白电视和彩色电视，第一个装私人电话的，父亲功不可没。每次放《加里森敢死队》，我们班里的男同学集中到家里，乱哄哄的，父亲总是乐呵呵的招待不停，从无怨言。我记忆中，我和妹妹们生活上没吃过什么苦，这都要得益于父亲的辛苦努力。 记忆中最早的父亲是在我四岁多的时候，因为不肯打针，父亲答应如果我听话，就给我买两本小人书。打完针后，父亲抱着我到了老新华书店，最后我挑了两本《敌后武工队》的第四第五册，并津津有味地用了一个夏天把里边的字认完。打小我喜欢看书，但家里的经济情况又不允许，爸爸就想办法到处借书给我看，仗着人缘好，我的书从没断过。 父亲是一个很民主的人，从没有家长制观念。如果只有自己家里人的时候，我和两个妹妹经常称呼他老高，他也总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但他的观念又很正统，20岁入党，受共产党教育多年，一直在89年以前，可以说他对党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纯洁和发自内心的。他允许我对政治有自己的看法，但绝不会接受我的观点，也不让我当面说党的坏话。 从小到大，父亲从不干涉我的任何决定，每次只是提供意见，然后让我自己做主，但他的意见很多次改变了我的决定。高中分科时，我报了文科，但父亲只是举了我舅舅祸从口出全家下放农村几十年的例子就让我弃文从理。 父亲中学毕业后投笔从戎，从基层连队做起，还成了全军的优秀射手，后来因为父亲写的一手好字和好文章，人也长得精神，根红苗正，文武全才，被调到军区。我见过父亲在全军射击比赛的奖章，甚至我上初中时和父亲一起拿气枪到野外打麻雀，父亲也是一枪一个，弹不虚发。我现在喜欢玩枪和打猎，和父亲的爱好不无关系。后来因为一场事故，父亲一只耳朵失聪，这才转业回了地方。 父亲一生谨小慎微，但却迭逢大难，最惨的一次，是我上小学前，一天晚上，母亲哭着把我叫起穿衣。原来父亲和单位几个人去郑州出差，出了严重车祸，父亲险些丧命，多亏当时刚从德国回来的五院黄大夫当机立断，紧急抢救多日，结果命是保住了，但肋骨折断九根，摘除两根，几个内脏或多或少切除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原来强壮爱好运动的父亲自此身体走了下坡路。父亲视黄大夫为救命恩人，有时逢年过节也专门到郑州去探望。 父亲为人正直，说话办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懂权变，不玩心眼，经常得罪人，但好在本来就是小地方，大家彼此认识，也了解他的为人，知道他就是这么个对事不对人的脾气。我认为父亲既不适合当官也不适合做生意，就适合老老实实做个机关干部和职员，但后来机缘巧合，县计委派父亲领着两个人办企业，而当时国内的几个大型国企象一汽和武钢等却相中了父亲的为人，长期合作，生意做大了，又按照省里文件从计委分离，父亲偏偏就做了我们这个县城的一个局长，下边还管了几个公司。 父亲这官做得很廉洁，我没见他做官给自己捞过什么。父亲还很胆小，天天回家唠叨现在生意怎么都这么做了，又说经理们都是公私两不误地给自己捞钱，这样早晚要出事的。有一次过年回家，一天父亲不在，我记不得的一位经理给悄悄放了两条烟，里边还有两万元，父亲回来后居然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蹬着自行车就给人送回去了。后来，县改市，父亲和县长一起到北京活动，去了民政部等，回来后给我感慨了好几回，说中直机关的人真廉洁真好，国家的官如果都这样，国家有希望啊。我说，别说别的，如果共产党的官如果都能象你别那么贪财再胆小点再有点敬畏之心，这国家就有希望了。直到退休，父亲也没有给自己存下什么钱。总是说自己最大的财富就是这几个孩子。 即使这样，父亲最后也没落好。临退休前几年，父亲想给单位职工盖栋家属楼，因为要取正方向，开了会后把原来的食堂给拆了另建，这下好了，纪委调查，查了半年，实在找不到别的违纪违法事实，就拿这个说事，要父亲私人赔偿三万元，否则开除党籍或留党查看，按其他所有人的意思，你都要退休了，管那干什么。但父亲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给我打电话，说给共产党卖命一辈子老了老了丢不起这个人，我说你既然这么看重这个，钱我来交好了，你就当没这回事。这件事使父亲彻底心灰意冷，并直接退休回家。 父亲是一个爱面子的人。退休以后一直不甘心，94年，城市改造拆迁，我们家成了市中心十字路口的第一家，然后有个机会，可以买下旁边的一小块地加上自己家的一部分地然后盖一座楼，投资要差不多20万。父亲没钱，和我商量。那时候，我自己的公司刚成立不久，资金也不宽裕，再加上我不看好这个投资回报，所以不太愿意。父亲给我写了一封五六页的长信，回顾了我们家的历史，苦口婆心地说明了这个机会对我们家的重要性和历史现实意义。我打了电话回去，问父亲是不是这件事对他真的那么重要，父亲说是，我说那行吧。等楼盖起来的时候，我回去看到以父亲小名命名的四层小楼，见到父亲又笑得象孩子一样扬眉吐气，我释然了。父亲把房子租出去，还打算自己留一间开个饭店，但我们全家一致认为，以父亲的为人，一高兴了就给人免单，又不知道精打细算，这个饭店一定赔钱，这才作罢。 父亲做得一手好菜，每次看到吃到味道不错的饭菜，他总要虚心向人家请教，经常吃着吃着他老人家就跑人后边厨房去了。小时候，父亲在商业局工作，每年过年前，父亲总是和单位的一帮同事在单位的大伙房里准备年货，煎炒烹炸，灌肠白丸生汆丸子，我就在旁边看他们忙活，一帮人有说有笑，旁边还有酒，就着新出锅的各种东西，其乐融融。我小时候身体不好，长得象豆芽菜还灾病不断，家里人都担心怎么养活，父亲总是想办法给我做可口的饭菜，河南人喜欢吃面，但偏偏我北人南胃，喜欢吃米从不吃面，所以家里慢慢改成以米饭为主。每次家里人一起吃饭，父亲总是掌大勺的，看着我和两个妹妹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父亲发自内心的笑容让我终生难忘。那年，爸爸妈妈到多伦多来探亲，没两个月就闲不住了，撵着问我能不能找个中餐馆，说凭自己的手艺当个大师傅肯定没问题，我给拦住了，说我丢不起这人。现在想想，父亲是忙惯了，如果当时答应了，多伦多会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北方菜馆，父亲也许就不回去了，也许就不会这么快离我而去。 高考后我去北京上学，父亲不放心，专门送我去学校。我们早到了一个星期，靠父亲战友的介绍信住进武警招待所，然后在北京好好玩了几天。每次我离家返校，父亲总坚持要送到火车站，然后千叮咛万嘱咐注意安全好好学习。我总嫌父亲罗嗦，直到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才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知道了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从小脾气倔，不懂事，经常和父亲顶嘴，有时不分时间场合，父亲虽生气也不发作，总是在事后语重心长和颜悦色地指出来，现在想想，实在惭愧得很。二十岁后，我不顶嘴了，却在毕业的一个半月后，从机关里辞职，进了几个人的一个民营公司，这下把父亲气坏了，说怎么这么多年给资本家培养了一个打工的“走狗”，说我怎么对得起北大这块招牌，每次我打长途电话回家里，父亲拿起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就直接递给妈妈，直到一年后，父亲看事情实在已无可挽回，又见我在那个小公司里如鱼得水，这才不再计较。再后来，他在临退休前受了挫折，才承认说我这步走得还不算错。 再后来，我放下自己的公司想要出国，父亲一直不理解，认为我实在没有必要背井离乡。我到多伦多后，每次和父亲通电话，他总是说，如果那边不容易，就回来吧，家里不多你一个人吃饭。后来，我把父母接到加拿大探亲，那是我和父亲聊得最多的半年，晚上闲来无事，父亲弄两个小菜，爷俩喝上几杯白酒，看看球赛，吹吹大牛。我发现父亲真的老了，看着聊着坐着就睡着了，你叫醒他也不走，仍然看着就又着了，我知道，父亲是想和我多坐一会儿，我也不忍心再赶他。现在想想，恍若隔世。 父亲一生最尊敬的是学校的老师，他的老师多少年后他还念念不忘。只要是学校和老师的要求，他总是尽可能的满足，为了改善学校待遇，他也常常利用一下手中的权力，尽可能批给学校便宜的煤炭和物资。有时人家说闲话，他也只是笑笑说，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老师待遇差，不容易啊。 父亲做事不喜欢繁文缛节，喜欢简洁明了。父亲也不信鬼神，经常说他去世后不要搞那些规矩，要火化，但看着我那几天披麻戴孝，还请和尚做三天的道场，不知是不是会笑我。父亲，理解我，不是儿子不听您的话，是我实在希望您能早登极乐。 写到这里，我的泪水忍不住往下流。我后悔没能在父亲生前多多尽孝。父母在，不远游。原来以为父亲还有至少十年的活头，我慢慢孝敬不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早知如此，我何必浪迹天涯？ 父亲永远离我而去了，泪眼中我遥望西天，默默祈祷，父亲您一路走好，儿子别无所求，只盼来生我们仍为父子，再续前缘。 |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 一人独钓一江秋。 ------ 清.王士祯《题秋江独钓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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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16th, 2006,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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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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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父辞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 首先，我代表我的母亲，我的家人和我本人感谢你们能够在百忙之中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躺在这里的这位老人，不仅仅给了我生命，他还是我人生中最值得尊敬的长辈，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父亲的一生是善良的一生，他真心真意地对待每一个人，遇事总是先为他人着想，并不遗余力地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们做人要有爱心，要孝敬你的父母，热爱你的亲人、朋友和同事，要力所能及地在精神上、物质上帮助他人，并身体力行地把这个原则贯彻了他的一生。父亲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人，他真诚地热爱我们这个家庭和我们这个社会，并愿意为此付出所有。 父亲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父亲自幼失怙，家境贫寒，一生历尽磨难，但父亲从来没有被困难吓倒，总是一步一个脚印地为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而奋斗，并努力带领我们这个家庭摆脱了贫困，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父亲从不承认失败，从不放弃希望，“蜡炬成灰泪始干”，父亲为我们这个家庭献出了一切。 父亲的一生是乐观向上的一生。他发自内心地热爱生活，坦然面对命运的每一次考验，即使在逆境中也从来没有失去过他的欢乐和幽默，并努力用欢乐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们从父亲身上学会了知足常乐，学回了以微笑面对生活。 父亲的一生是真诚的一生。真心对社会，诚实待他人，是父亲的人生信条。父亲一直教育我们，诚信是人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财富。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父亲的教导，我们做子女的将如何能够坦然地面对我们的祖先。 父亲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学习，但他却永远离开了我们，使我们失去了这个机会，我们的悲痛心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们缅怀父亲，不仅因为他是我们的父亲，更因为他还是我们的良师益友。 “一生慈悲怀，毕世平常心”，我觉得这副挽联非常准确地概括了父亲的一生。 父亲离我们而去了，但他的信念会一直留在我们心中，一代一代地发扬光大。 父亲，您安息吧。 感谢所有曾经关心、支持和帮助过父亲的朋友，感谢今天所有在场的各位，感谢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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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澜于既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