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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29th, 2005, 15:55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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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 几个人的平凡事(18-19)

18
上高中的时候,周宁的那件毛衣就已经很贴身了,等到上了大学,就变得更贴身了。
这里说“更贴身”,只是说太小太紧了,因为有些形容词是没有比较级的,不能在
前面加“更”字。很多男人都知道这个道理,绝不会对一个女人说“我爱她,但我
更爱你”,因为你这样说,她一定认为你撒了谎,两人当中你只能爱一个。而且能
加“更”的词就能加“最”,你说你“更”爱我,就是说你还是不爱我,因为你还
有一个“最”爱的她。

且说周宁那件毛衣,既短且小不说,肚子上那一块,因周宁惯於将毛衣扎在裤子里
保暖,已经磨出一个大洞,周宁也不在乎。所谓不在乎,常常是因为在乎也没有用,
只好装做不在乎,也添一分酷。周宁家境不太好,他就一直让那毛衣破在那里,整
个秋冬都是那件毛衣加一件军大衣。在学校同人打羽毛球时,常常脱了军大衣,只
穿那件破毛衣,在那里打得热火朝天。远远望去,只说是胸前印着一个“0”号,虽
然印得低了一些,但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周宁那件毛衣就经常活跃在各种场合。学校里一应活动,只要是与读书学习无关的,
周宁都喜欢凑个热闹。有一回,听人说大家都去省政府请愿去了,周宁也不问请什
么愿,就跟着去了。他腿长,一下就走到最前头。大家见他身穿军大衣,人又高大,
面部表情又迫切,只说是个领头,也没人问他的来龙去脉。走到省政府,说可以让
十个代表进去,周宁被人当作代表,一下子推了进去。在里面一间接待室里坐了
一、二十分钟,周宁正想出去抽根烟,就有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来到接待室,说你们
派一个人进来见省长吧。大家就推周宁去,周宁正想问其它人到底为什么请愿,就
听那干部说,“快点,快点,省长很忙呢。”周宁只好糊里糊涂地跟那干部进了省
长的办公室。

周宁很迷糊,也很紧张,觉得浑身发热,就把军大衣脱了,坐在省长对面。省长说,
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通过正当渠道报告我们,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嘛。周宁说,这
不也是正当渠道吗?省长似乎很欣赏他的顶撞,问他,那你把你们的要求告诉我吧。
周宁只好支吾着说:我们要求改善学校伙食,减少作业考试。省长说,那没问题,
我会请人办的。临走,省长又说: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可以考虑给你一些补助。

周宁出来,立即被人当作英雄抬在肩上,到最后都不知道那次请愿的目的,也没有
拿到那笔补助。

所以周宁仍穿那件破毛衣。

周宁爱去学校舞会,属於“瘾大水平低”一族,而杨红则属於“会跳不爱跳”一类,
因为她学跳舞如做学问,自然学得标准,但她又忙於读书,也没有多少时间去跳舞,
都是周宁一个人跑去。

冬天周宁就穿着军大衣去舞会,到了舞场,先脱了大衣,找个角落一丢,就穿那件破
毛衣,上前请女生跳舞。周宁邀人跳舞很少被拒绝,大概是因为别人都说他长得象
周华健。周宁不觉得别人这样说是一种抬举,反而觉得自己有点亏,因为他觉得周
华健脸部中央有些凹陷,象被人坐了一屁股一样,要说自己象周华健,也应该是改
良版周华健。

被周宁邀去跳舞的女生,如果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穷的人,就以为周宁别居一格,
不修边幅;相信他是真穷的人,就对他生出一腔怜悯之情。众所周知,女人的怜悯
是很容易上升为爱情的,所以杨红还曾有过几个痹诘那榈校且蛭羌泼隆?

周宁同一个新舞伴跳舞时,都是一上去就说对方舞跳得不错,就是乐感差一点。这
样一说,那女生就有点羞愧,但还没有到恼羞成怒的地步,毕竟周宁说她舞跳得不
错嘛。那女生就努力追踪音乐,想抓住乐感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多半就没有精力
发现周宁跳舞的差错了,正好中了他的圈套。有的女生怕人看见他衣服上这个大洞,
跟他跳舞时,就想遮起来,只好同他贴得近一些,让周宁得着些意外之财(色?)。
所以周宁的毛衣,在他们学校里,颇有名气。

那时杨红就想为他织件毛衣,但鉴于学习紧张,一直未能如愿。现在有了时间,又
有<<家庭生活大全>>作指导,杨红就兴致勃勃地去买了一些毛线,又将周宁的破毛
衣拆了,洗了,加了新线,照着书上的指示,一针一针编织起来。织了一截,效果
还不错,就想,原来这些事也并不难,以前看寝室里一位大姐织个围巾,还把别人
佩服得一塌糊涂,其实自己也会做的,不比读书难。杨红就一路织下去,第一次就
成功了,因为是严格按照书上说的比例去起针的,一米七五的周宁一穿,恰恰合身。
织出了信心,也织出了兴趣,杨红就又买了毛钱,给周宁和自己织毛裤。织到后来,
隔壁的王大姐都要来向杨红请教了。

19
虽然H大青年教工食堂暑假里也还开着门,但如同任何一个大学食堂一样,办堂宗旨
都是为学生说俏皮话提供素材的,色香味不在他们的议事日程之上。杨红和周宁在
H大食堂吃了四年,早已吃得不耐烦了,杨红就照着<<家庭生活大全>>,做起菜来。
她虽然也象所有的书呆子一样,对书中所说的“盐少许”之类的含糊不清很不满意,
但她是做实验出身的,知道实践可以出真知的,只要循序渐进地加大投放量,慢慢
会摸出道道来。所以杨红就常常是先放一点盐,炒两勺子,就尝一尝。不够咸,再
放一点盐,再炒再尝。如果不慎放了太多盐,她也悟出该如何补救,无非是加些糖,
加些醋,把椒盐搞成糖醋就是了。

后来连周宁也摸出了她的规律,见她放糖就问:“盐又放多了?”

杨红只笑而不答。吃饭的时候,杨红常常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看周宁津津有味地
吃。周宁起初还问她,你怎么不吃,后来知道她做饭时一路尝味,已基本上尝饱了,
也不再询问,只管风卷残云般把饭菜打扫干净,知道这是对杨红最大的奖赏和鼓励。

周宁是个好客的人,又爱喝酒,但杨红不会喝。酒桌上没有人陪着喝,就象谈恋爱
没有对象一样,虽然可以暗恋,可以自恋,但都不过瘾。所以周宁很快就开始物色
酒友。

那时他们住的是一幢有内走廊的青年教师宿舍,走廊两边是一些十平米的房间,走
廊有两米多宽,算是厨房,两边沿墙跟都摆着煤气灶。一到做饭的时候,家家都在
门前炒菜,一时锅盆齐鸣,蔚为壮观。

杨红从小就听父母说“吃得亏,拢得堆”,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不怕吃亏,就能交
到朋友,所以杨红一向是不怕吃亏的。以前住学生寝室,都是别人不要的床位她要,
别人不扫的地她扫,别人不到的垃圾她到,所以跟人处得很好,自己也未见有多大
损失。

现在住在青年教师宿舍里,做了菜,少不了请隔壁左右的品尝。同楼还住着几个未
婚教师,也懒得自己开火,杨红就经常叫他们过来吃饭,一来陪周宁喝酒,二来也
让他们打打牙祭。慢慢的,杨红做的菜在那栋楼就很有名气了。有时哪家请客,竟
会提几斤排骨来,撂在杨红家,说一句:“做红烧排骨,今天下午请客要的”,就
行了。杨红就洗净了,烧好了,放在那里,贴个条子,免得待会有人来拿时搞错了
哪盘是哪家的。

杨红对周宁,起初也是执行着“吃得亏,拢得堆”的政策。不仅做饭,连洗碗也包
了。周宁有个坏习惯,每次吃完饭,就要上厕所,小时总是被他妈骂是“直肠子”,
所以杨红想都没多想,吃完饭就把用过的锅盆碗盏什么的拿到走廊尽头的公用水房
洗了。等周宁从厕所归来,杨红早已把一切收拾停当了。

杨红没想到政策都有个执行范围,超出了范围就会适得其反,就象汉族地区的计划
生育政策如果照搬到少数民族地区就会引起强烈抵抗一样。

很快就有人打趣周宁:“嗨,你夫人出得厅堂,进得厨房,怎么会看上你的呀?”

周宁听了很得意:“肯定是我有什么闪光之处,她看得见,你们看不见罗。”

还有人见杨红在那里忙活,而周宁在外与人下棋打牌,就笑杨红:“嗨,田螺姑娘
啊,你家那个耕田的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对面的毛姐就说得直一些:“杨红啊,怎么总是你在做饭洗碗呢?我跟老丁都是一
个做饭,一个洗碗。做饭的不洗碗,洗碗的不做饭,公平合理,天公地道。”

杨红突然被人问到这个问题,答不上来,就说:“周宁他不会做饭。”

毛姐就一针见血地说:“说不会是假的,他要想学,还会学不会?你不也是刚学的
吗?”

毛姐的丈夫老丁就在旁边添油加醋:“就是,就是,做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做不
做是态度问题。”

毛姐纠正说:“水平是可以提高的嘛,如果他真的爱你,心疼你,他什么样的事都
学得会。

杨红听了这些话,就愣在那里,突然想起好像别人的丈夫都做饭的,最少也洗碗洗
衣服什么的,只有她家,总是她一个人在那里忙活。她觉得毛姐的话有振聋发聩的
作用:这不单单是一个做饭洗碗的问题,这个问题要从一个更高的层面来看,这能
看出周宁疼不疼她,爱不爱她。谈恋爱的时候,都是周宁为她去食堂打饭、打水,
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外面玩。现在刚结婚,怎么就变得什么也不干了呢?难道爱情这
么快就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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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虽然H大青年教工食堂暑假里也还开着门,但如同任何一个大学食堂一样,办堂宗旨
都是为学生说俏皮话提供素材的,色香味不在他们的议事日程之上。杨红和周宁在
H大食堂吃了四年,早已吃得不耐烦了,杨红就照着<<家庭生活大全>>,做起菜来。
她虽然也象所有的书呆子一样,对书中所说的“盐少许”之类的含糊不清很不满意,
但她是做实验出身的,知道实践可以出真知的,只要循序渐进地加大投放量,慢慢
会摸出道道来。所以杨红就常常是先放一点盐,炒两勺子,就尝一尝。不够咸,再
放一点盐,再炒再尝。如果不慎放了太多盐,她也悟出该如何补救,无非是加些糖,
加些醋,把椒盐搞成糖醋就是了。

后来连周宁也摸出了她的规律,见她放糖就问:“盐又放多了?”

杨红只笑而不答。吃饭的时候,杨红常常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看周宁津津有味地
吃。周宁起初还问她,你怎么不吃,后来知道她做饭时一路尝味,已基本上尝饱了,
也不再询问,只管风卷残云般把饭菜打扫干净,知道这是对杨红最大的奖赏和鼓励。

周宁是个好客的人,又爱喝酒,但杨红不会喝。酒桌上没有人陪着喝,就象谈恋爱
没有对象一样,虽然可以暗恋,可以自恋,但都不过瘾。所以周宁很快就开始物色
酒友。

那时他们住的是一幢有内走廊的青年教师宿舍,走廊两边是一些十平米的房间,走
廊有两米多宽,算是厨房,两边沿墙跟都摆着煤气灶。一到做饭的时候,家家都在
门前炒菜,一时锅盆齐鸣,蔚为壮观。

杨红从小就听父母说“吃得亏,拢得堆”,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不怕吃亏,就能交
到朋友,所以杨红一向是不怕吃亏的。以前住学生寝室,都是别人不要的床位她要,
别人不扫的地她扫,别人不到的垃圾她到,所以跟人处得很好,自己也未见有多大
损失。

现在住在青年教师宿舍里,做了菜,少不了请隔壁左右的品尝。同楼还住着几个未
婚教师,也懒得自己开火,杨红就经常叫他们过来吃饭,一来陪周宁喝酒,二来也
让他们打打牙祭。慢慢的,杨红做的菜在那栋楼就很有名气了。有时哪家请客,竟
会提几斤排骨来,撂在杨红家,说一句:“做红烧排骨,今天下午请客要的”,就
行了。杨红就洗净了,烧好了,放在那里,贴个条子,免得待会有人来拿时搞错了
哪盘是哪家的。

杨红对周宁,起初也是执行着“吃得亏,拢得堆”的政策。不仅做饭,连洗碗也包
了。周宁有个坏习惯,每次吃完饭,就要上厕所,小时总是被他妈骂是“直肠子”,
所以杨红想都没多想,吃完饭就把用过的锅盆碗盏什么的拿到走廊尽头的公用水房
洗了。等周宁从厕所归来,杨红早已把一切收拾停当了。

杨红没想到政策都有个执行范围,超出了范围就会适得其反,就象汉族地区的计划
生育政策如果照搬到少数民族地区就会引起强烈抵抗一样。

很快就有人打趣周宁:“嗨,你夫人出得厅堂,进得厨房,怎么会看上你的呀?”

周宁听了很得意:“肯定是我有什么闪光之处,她看得见,你们看不见罗。”

还有人见杨红在那里忙活,而周宁在外与人下棋打牌,就笑杨红:“嗨,田螺姑娘
啊,你家那个耕田的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对面的毛姐就说得直一些:“杨红啊,怎么总是你在做饭洗碗呢?我跟老丁都是一
个做饭,一个洗碗。做饭的不洗碗,洗碗的不做饭,公平合理,天公地道。”

杨红突然被人问到这个问题,答不上来,就说:“周宁他不会做饭。”

毛姐就一针见血地说:“说不会是假的,他要想学,还会学不会?你不也是刚学的
吗?”

毛姐的丈夫老丁就在旁边添油加醋:“就是,就是,做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做不
做是态度问题。”

毛姐纠正说:“水平是可以提高的嘛,如果他真的爱你,心疼你,他什么样的事都
学得会。

杨红听了这些话,就愣在那里,突然想起好像别人的丈夫都做饭的,最少也洗碗洗
衣服什么的,只有她家,总是她一个人在那里忙活。她觉得毛姐的话有振聋发聩的
作用:这不单单是一个做饭洗碗的问题,这个问题要从一个更高的层面来看,这能
看出周宁疼不疼她,爱不爱她。谈恋爱的时候,都是周宁为她去食堂打饭、打水,
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外面玩。现在刚结婚,怎么就变得什么也不干了呢?难道爱情这
么快就消逝了?

21
两个人的第一次别扭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周宁没道歉,杨红也不追问。

但做饭洗碗的事仍然令杨红头疼,倒不是她一个人又做饭又洗碗有多么累,她也愿
意相信周宁的懒只是从小形成的习惯,与爱不爱她无关。但别人见周宁不做饭不洗
碗就会以为他不够爱老婆。别人都说你丈夫不爱你,你再自信,也难免怀疑你丈夫
是不是真的爱你。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难道这些格言都是人瞎编出来的?

杨红也知道还有一句格言,叫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议论吧!”但她不要说
做到这一点,她连读都读不好这句话。

上高中时,杨红的语文老师自恃普通话讲得好,能分清“z,c,s”和“zh, ch, sh”,
对朗读特别重视。杨红有一次被叫起来朗读课文,内中就有这句格言。杨红看到有
“自己”和“别人”这对反义词,就想当然地把重音放在这两个词上。但老师说她
读得不对,像她那样读,让人感觉你还可以“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老师
说,这句话的重音应该是在“路”和“议论”上,才能显出你一心走路,不怕闲话
的决心。杨红读了好多遍,都没读出老师要的效果。最后还一连三遍地读成:

“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吧!”

按弗罗伊德的说法,口误、笔误都是下意识的逼真反映。你误读成“走别人的路”,
实际上是因为你潜意识里就想走别人的路。其实何止是潜意识,杨红的明意识里也
是宁愿“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议论”的。别人留长发,她就留长发;别人有刘海
了,她也剪一把放在那里;别人不穿裙子的时候,她绝不率先穿裙子。总之,是宁
停三分,不抢一秒,傻子过年看隔壁。虽然有时也觉得别人的做法不对,但也只在
心里嘀咕几句,算是 “议论”过了。

结婚买家俱时,杨红本来不喜欢粉红、粉蓝的,但不知为什么,那段时间H市流行这
两种颜色,杨红为别人着想,只好买了一套粉红的。后来同楼的人个个说好看,杨
红也暗自庆幸,还是“走别人的路”好。她买的电视也是照当时的潮流,要买大的,
虽然她的房间只有十平米,但她还是买了一个29寸的,在当时已经是大而无当了。
看电视时因为离得太近,老觉得人物象打了格子一样。

对面毛姐家也是一个大电视,她丈夫老丁就对周宁说,不如你坐在我门前看你家的
电视,我坐在你门前看我家的电视,隔着走廊和一间房,距离正好。杨红想,老丁
也跟我一样,也只敢“让自己去议论”,买电视时,还是要“走别人的路”,买大
的。

杨红从小就很敬畏这个“别人”。小时候外婆说到“别人”时,脸上满是惧怕之色。
杨红想既然外婆都知道这个“别人”,一定是本镇的,而本镇能让外婆这个自称
“一把老骨头,谁也不怕”的人害怕的,应该只有隔壁的王红眼。

“杨红,坐要有坐相,别叉开两腿,别人看见要笑话的。”外婆说,扬手就往外面
一指。

杨红就想起隔壁的王红眼,听说这人解放前在国民党的军队做过伙头军,后来又被
解放军收编,成了解放军的炊事员,后来又被国民党抓回去,后来又被解放军收
编......解放后王红眼在杨红妈妈那个学校工作,做炊事员。王红眼额顶长着一个
肉瘤,脸上一个酒糟鼻子,眼永远是红的。有人说他是被抓壮丁抓去的,但他说是
自己跑去的,“没饭吃么”,还说他打仗时用挖行军灶的铁锹砍死过人。这件事一
直让人当作历史问题调查,到底砍死的是国民党的人还是共产党的人。不过那时杨
红想,不管他砍死的是什么人,肯定是个叉开腿坐的人。

杨红一听外婆提“别人”,就觉得是在说王红眼,赶快把两腿并拢,怕王红眼走过
来,拿铁锹砍死她。

长大了,才知道这个“别人”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无形无状、无处不在、无
孔不入、防不胜防的群体。考得不好?别人要笑话的;穿得太怪?别人会怎么说?

杨红的一个表姐还告诉她,说找不到男朋友,别人会说你“高不成,低不就”。别
人这样说你,你的两个肩就会变得一边高,一边低,因为女人爱面子呀,“低不就”
还扛得住,但扛着“高不成”的那边吃力太多,就会压得歪下去。表姐是北大毕业
的,在北京工作,只有春节才回来,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回来没人玩,就跟比她小
很多的杨红玩。表姐总是说:“高不成?好像我癞蛤蟆吃天鹅肉没吃到一样,其实
是我那片天空根本就没有鹅!”

杨红知道自己是个“为别人活着”的人,过得再幸福,如果别人都认为她不幸福,
她就会觉得自己其实是不幸福的。更何况是“爱不爱”这种很难找到客观衡量标准
的东西呢?什么叫爱?什么叫不爱?别人都说你丈夫不爱你,你还在那里以为他爱
你,不是有点自欺欺人吗?就算你丈夫口口声声说爱你,他都可能并不爱你,更何
况象周宁这样说都不说爱你的人呢?

所以杨红虽然宁愿自己做饭洗碗而不想为这些琐事与周宁发生争执,但因为住的是
集体宿舍,不能不为群众着想,於是仍然天天逼着周宁洗碗。好在周宁有更远大的
计划在心中酝酿,也不计较,每次都丢三拉四地把碗洗了。杨红只要在别人眼里过
得去就行,自己去收拾残局也无怨言。每当周宁洗碗时,杨红恨不得在走廊上吆喝
一声:“嗨,都来看哪,我丈夫在洗碗哪,别又说我丈夫不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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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29th, 2005, 15:59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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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杨红虽然在许多事情上都是宁可“走别人的路”,但在一件事情上却有很坚定的要走
自己的路的决心,那就是“爱情”。其实如果把“别人”这个词的定义放宽一些,
她还是在走别人的路,只不过这个“别人”不是生活中的张三李四,而是理想爱情
中的王五赵六。

杨红不知道她的爱情观是从哪里来的,她没看过多少琼瑶式的小说,也没看过多少
西方的浪漫电影或者中国古典式的爱情故事,肯定都看过一些,但并没有在脑海中
树立起一个鲜明的印象,不象现代的追星族,明确知道自己究竟是爱木村拓哉还是
爱金城武。有人说每个少女都或多或少追过星,如果真是这样,杨红追的,肯定是
星光,而不是具体的星,是那些星们在电影电视中塑造出来的人物,而不是星们在
现实生活中也会吃喝拉撒的肉身。

所以杨红不知道爱情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她往往直觉地知道爱情不应该是什么
样的。有人为她介绍对象时,她马上就能想到: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有人追求她
的时候,她一看那个人,就能立即做出结论,我爱的人不是这样的。但是如果有人
问她:那你究竟要什么样的人呢?她就糊涂了,答不上来,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
样的人。

有些幸运的人常常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要这样的人,知道
自己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或者一个重大决定是怎么做出来的,她们经常会说“就
是他那一句话使我爱上了他”,或者更厉害的:“那件事是我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
从那时起...”。杨红从来没有这么幸运过,有时还强词夺理地想,说那些话的
人,也不过是象那个笑话里面吃包子的傻子一样,花所有的钱买了一盘包子都没吃
饱,后来问同桌的人讨了一个,才吃一半就吃饱了,遂后悔莫及:早知道半个包子
就能吃饱,就不该买那一盘包子了,还可以把钱省下来。

杨红就不知道自己那一盘包子是从哪里买来的,而那半个包子也一直没吃到,所以
就只在脑筋里面有些模模糊糊的爱情观,无法用言语来作个界定。她记得很小的时
候,跟几个小女孩在一起玩,不知为什么说到长大了要跟谁结婚上头去了。如果外
婆听见肯定又要拿“别人”来唬她,不过小女孩说结婚,并不知道结婚这个词跟性
还有联系,只说结婚就是穿漂亮衣服,发喜糖,然后就有一个真人而不是一个洋娃
娃陪着你了。

有一个小女孩大概怕被人抢了头牌,就率先说要跟毛主席结婚,其它的见毛主席已
被人捷足先登了,就抢着说要跟雷锋、黄继光、董存瑞们结婚。杨红虽然年幼,也
觉得她们天真得可爱,幼稚得无知。毛主席都已经逝世了,就是死了,懂不懂?跟
死了的人是不能结婚的。

杨红对毛主席逝世记得很清楚,因为刚发生不久。那天是星期四,下午不上课,老师
政治学习,杨红在学校的操场上玩,等妈妈下班。突然就听见学校广播里放起哀乐
来,杨红知道肯定有什么重要人物逝世了,因为前一段时间周总理逝世,也是放这
种音乐的。杨红就见学校的老师都从办公室跑出来,一边念念叨叨地说:毛主席去
世了!一边就嚎啕大哭。杨红还不太清楚毛主席逝世的严重后果,有点哭不出来,
但也捂住脸,怕别人看见她没哭会责备她,心里纳闷,妈妈不是说有一个高人测算
过,说毛主席可以活一百四十五岁吗?怎么提前就逝世了呢?

杨红就毫不留情地指出那个小女孩的错误,说你不能跟毛主席结婚的,毛主席已经
死了。那个女孩认识到这一点,就很尴尬,脸也红了,很羡慕那几个抢到英雄人物
的同伴。杨红倒不觉得那几个要跟英雄人物结婚的人有什么不对,充其量也就是眼
界太高了。她不知道那几个英雄人物如今也跟毛主席一样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只知
道雷锋是殉职的,董存瑞是牺牲了的,黄继光是舍己为人的,都是英雄人物,永远
都象照片上、画面上那么年轻,可能都住在什么大地方,也许就是北京,世界上还
有比北京更大的地方么?如果有,毛主席也不会住在北京了。

可能杨红的血液里天生就没有“追星”的因子,她从没想到过跟英雄人物结婚。她
只觉得那些英雄人物住在北京,都大老远的,认都不认识自己,自己怎么会同他们
结婚呢?如果他们就住在镇上,又走过来说喜欢自己,自己可能还会考虑考虑。

杨红想来想去,不知道自己要跟谁结婚,就突然想起以前看妈妈学校老师联欢时,
有一个马老师,是个“摘帽右派”,曾经在台上拉过二胡,那音乐给她留下了深刻
的印象,不知为什么 就把她听哭了。当时还就因为她哭了,就有老师起来说今天是
个喜庆日子,拉这个做什么呢?那个马老师就尴尬地下去了,搞得杨红很不好意思,
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后来问妈妈,才知道马老师拉的是“江河水”,好像是说一个
女的受了什么委曲,在一条江边哭泣的故事。杨红就想,难怪那么伤心。

杨红就对女伴们说:我长大了要跟一个会拉琴的人结婚。她觉得这个理想还比较现
实,当然不是马老师,他那么大年纪了,肯定等不到我长大就死了。她也不明白为
什么妈妈老说马老师是“摘帽右派”,杨红看见他的时候,他都戴着一顶黄军帽,
从来没摘过。女伴就问她,什么拉琴的?杨红就比划了一下,结果大家都说,还说
什么拉琴的,原来是锯木头的。杨红觉得她们没听过那个音乐,不知道它的妙处,
也懒得跟她们多说。

从这个意义上讲,杨红最终还是实现了自己的爱情理想的,不是全面实现,至少也
是部分实现,因为周宁也可以拉拉二胡的,只不过拉得没有那个“摘帽右派”好,
不会拉“江河水”,只会拉“唱支山歌给党听”,而且只会拉前面慢的部分,拉到
后面快的部分就拉不下去了,声音也是直杠杠的,不优美。问他,他只说我这个人
学什么都是这样,进门比谁都快,但学到深处,就没耐心了,我拉二胡就是因为学
不会揉弦,就放弃了。

23
有人把女性按她们的择偶标准分成三大类型:攀龙附凤型,门当户对型,救世济贫型。
对最后一种类型,很多人都以为是指那些有钱的女人,下嫁了一个穷光蛋。其实这
个救世济贫并不是就金钱而言,而是就感情而言。

女人都愿意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一个要靠她的爱情才能活下去的男人,她们喜欢听男
人说“如果得不到你的爱,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或是“如果你不爱我了,我
就一死了之”。如果你想用“天涯何处无芳草”去打动一个女人,基本上是会以失
败告终的。女人的救世济贫,就是要用自己的爱情拯救一个爱她爱得病入膏肓的男
人,爱得越深越苦的,越需要她拯救的,越能打动她的心。如果她的爱能使一个杀
人魔王立地成佛,或者使一个身患绝症的人重获新生,或者使一个寻花问柳的浪荡
子忠贞不二,她多半是要把爱情拿出来救那个男人的。

有人刻薄地说这是因为女人有“救世主情结”,实际上是因为女人普遍具有同情心
或者母性。如果一个男人听一个女人对他说“等你等到我心痛”,男人会开心地想,
心痛就好,可以再晚几分钟去,既然想着我就不会立即跟人跑掉。如果换了一个女
人呢?她多半就想立即跑过去,对他说,我来了,让我来治好你的心痛。

杨红的择偶观就是典型的救世济贫型,不过她执行得更极端,已不限於爱情了,算
得上极端救世济贫型。在她看来,爱情是跟金钱地位不沾边的,一沾边就不是真正
的爱情了。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时,如果是当官的公子,暴发户的儿子,她见都不
见,就推掉了,心想,我在他们生活中算个什么?至多就是锦上添花。

不能说是周宁的穷打动了杨红,但他的穷,绝没有影响杨红对他的感情。杨红从不
计较周宁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工作好不好,她觉得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才说
明她对他的感情是真挚的,是不夹杂任何金钱的成分的,所以很为自己的高尚情操
自豪。

但她没想到是,她不计较周宁的穷,周宁自己却很计较自己的穷。

刚毕业就结婚,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钱。杨红好一点,H大从七月下旬就开始发工资给
她,还分了房子。而周宁那边呢,要到九月他去报到了才开始发工资,所以整个暑
假里,周宁是颗粒无收。

杨红的父母虽然觉得女儿的婚事来得太匆忙,但他们尊重女儿的决定。这是女儿的
终生大事,应该好好办一办,他们也还有一点积蓄,请几桌客不成问题。但周宁一
听说婚礼就面有难色,因为他没钱,他父母也没钱。虽然杨红告诉他不用他掏钱的,
周宁仍然不开心。他说:“我是个男人,拿不出钱来办婚礼,觉得活得很窝囊。如
果你父母拿钱出来办婚礼,我在婚礼上只是个牵线木偶。结婚证领了就是结婚了,
为什么一定要办宴席呢?”

最后两人都折衷了一下,没有在杨红老家办婚礼,只在H市请了两边的父母和一些同
班同学。杨红本来还想趁蜜月出去旅游的,后来也知趣地不提了。

周宁从学生宿舍搬过来的东西,只有一个樟木箱子,里面装着周宁所有的家当。杨
红这才知道为什么周宁身上总有一股“伤湿止痛膏”的味道,原来是樟木箱子在那
里作怪,就跟周宁商量,说我们现在有了穿衣柜、挂衣柜什么的,把这个箱子扔了
吧。

周宁不同意,说这个家里唯一属於他的东西就是这个箱子了,他要留着,如果以后
杨红不要他了,他还可以收拾收拾,提着这个箱子回老家去。杨红见他把两个人的
东西分得这么清楚,有点生气,但听他口口声声都是说杨红不要他,而不是离婚啊,
分手啊什么的,心想可能他因为家穷有点自卑感,也就不去计较。

周宁有一双黑色的破长筒胶鞋,早就没人穿的那种,杨红趁周宁不在时,丢在水房
门外,等回收废物的人来捡去。结果周宁比回收废物的人先到,一眼就看见了自己
那双破胶鞋,又把它当传家宝一样提了回来。 他弯腰拿胶鞋的时候注意到旁边还有
不知是谁丢掉的一个破闹钟和一个旧收音机,也见财起心,顺手牵羊地拿了回来。
杨红看了哭笑不得,说:“要那个破钟干什么呢?家里又不是没有钟?”

周宁自己也觉不好意思:“丢了怪可惜的,我会修钟,修好了送给我老家的人用。”

周宁说的老家,还不是他家现在住的银马镇,虽然那个镇在杨红看来已经是贫穷落
后得可以了。周宁的老家在一个比银马镇还贫穷一百倍的周家冲。光这一个“冲”
字,就足以使你对那里的偏僻和贫穷产生无穷联想了。杨 红婚前跟周宁去过一回,
因为周宁说要让她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坐手扶拖拉机再加上步行,搞了差不多一整
天,杨红才看到那个周宁魂牵梦萦的周家冲,杨红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个地方,只
觉得恍如隔世,真个是不知今夕是何年,在解放后几十年的今天,居然有这么闭塞
而贫穷的地方。如果她一定要自不量力,用文字来形容,只能说谁看了谁想哭。

杨红就不明白,中国怎么还会有这样贫穷落后的地方?自己的老家也只是个小镇,
但也许是离省城不远,父母又是教师,所以从来没受过这份穷。杨红站在暮色中的
周家冲,看几个形容枯槁的女人从田里回来,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出生在这里,恐
怕也不会有上学的机会,大概也同这几个女人一样,生于斯,死于斯,藏于斯,世
界上知道自己的人不会超过100 人。

去过一趟周家冲,杨红很能理解为什么周宁做的梦大多是有关那个地方的,那种贫
穷落后真的是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叫你过目不忘,尤其是你到过另外的世界,或是
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心中有一番对比的话。

杨红那时冲动地对周宁说:“我们两个人都到这里来教书吧,我们可以让这里的孩
子出去上大学,离开这里。”

周宁无精打彩地说:“我没有这个雄心壮志了,你也呆不到三天就想离开的。我只
感谢我的父母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把家搬到银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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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29th, 2005, 16:01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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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觉得有亲临周家冲的经历垫底,她应该能理解周宁了。但她发现“知道”“明白”
和“理解”之间,有着质的区别。“知道”“明白”只说明你掌握了信息,充其量
也就是获得了知识,但“理解”是包涵着赞同、支持的,最好是比被理解的对象还
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赞同和支持。一个妻子知道丈夫为什么抽烟,但不赞同他抽烟,
丈夫也是要抱怨妻子不理解他的。正如一个丈夫知道妻子为什么爱买些挂在那里不
穿的衣服,但不赞成她这样做,同样算不得”理解“。

在杨红看来,周宁的贫穷都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两个人有了一个家,可以好好享
受一下了。正因为周宁受过穷,享受起生活来应该会比一般人更如痴如醉。但周宁
就不,他好像处处都跟她搓反绳子一样。

如果按周宁的意思,连家俱和电视机都不用买,不过在这一点上,周宁反对得没有
那么激烈,所以还是按杨红的安排买了。但周宁一路上都象个在公司没有股份的小
职员,不参与决策,杨红问他哪样好,他就说:“你觉得好就行”,搞得杨红很扫
兴。好在周宁搬起来还很卖力,不然一腔的喜庆气就全跑光了。

后来杨红注意到,两个人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周宁从来不摸遥控器,遇到他不喜欢
看的节目,他宁可不看了,也不会自己去换一个频道。但如果杨红不在屋里的时候,
他也会调一些他喜欢的节目,等杨红一进来,他就赶快调回杨红喜欢的频道,把遥
控也递给她。

杨红问他为什么这样,周宁说:“买电视机我一分钱没出,怎么可以一个人抱着看
呢?我们这个家,都是你一个人建立起来的,我只是寄人篱下。”说得杨红心酸酸
的,只好安慰他:“什么你的钱,我的钱,现在两个人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彼
此呢?难道我跟你计较过吗?”

周宁动情地说:“你是个好姑娘,从来没跟我计较过,我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么善
事,今生可以跟你做夫妻。” 然后又固执地说,“正因为你对我这样好,我才觉得
特别内疚。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最爱那首歌?”


我常反问我自己:
怎样报答你?
海枯石烂情难忘,
相见不容易,
心里想着你,
眼里看着你,
梦里梦见你。
欠你的,欠你的,
今生今世欠你的,
啊---,
何时才能还给你?”

周宁的声音低低的,唱得杨红心里很感动,为了掩盖,只轻描淡写地说:“我没觉
得你欠我什么。”

从那以后,杨红就特别注意,怕周宁会有欠了她的感觉。看电视时,周宁喜欢的节
目还没到,杨红就早早把频道调过去,自己也极其热心地看,仿佛是专为自己调的。
节目完了,也不急着把频道调回去,而是让它再放一段,估计周宁对余下的节目不
感兴趣了,才小心翼翼地换一个频道。

杨红在外面为周宁买了衣服鞋袜,总是把价格牌牌撕掉,怕周宁嫌贵了,会不肯穿,
让她退掉。回来也都挑个时机,仿佛不经意地说:“碰上大减价了,才五块钱一件,
忍不住,就买了。减价的衣服又不让退,你说这些做生意的 ---”。好在周宁不知
道行情,一般都相信了。

有时杨红跟毛姐一起出去买东西,给周宁买了衣服还要特别嘱咐毛姐:“如果周宁
问到,就说是五块钱买的。”

毛姐总是不解:“我给老丁买衣服,五块钱都要说成五十块的,便宜了他不穿。你
怎么把价钱往少里说?”

杨红苦笑着说:“周宁是贵的不穿,说一件衣服就够他老家的人吃一年了。”

毛姐说:“那我们记住别给老丁和周宁买一样的衣服,不然两个人一对比,显得我
们在撒谎。”

杨红有时也拉周宁跟她一起逛街,但很快就发现周宁除了象一般男人一样不爱逛街
以外,他还比别人对逛街多一些憎恨,因为他没有钱为杨红买东西,觉得象个跟班
苦力,逛得就很难受。

“我没有让你给我买东西啊!”杨红申辩说。

“可是我想为你买啊!”周宁痛苦地说,“我看到别人的丈夫都在那里为妻子付钱,
而我没有钱为你付,我好受吗?”

杨红建议说,那我以后把钱先给你,逛街时你来付?

周宁摇摇头说:“你不是男人,也不缺钱花,你没法理解我的。”

25
虽然在外人看来,杨红这样小心翼翼怕伤害周宁的自尊心,实在是活得太累,但杨红
本人并不觉得。实际上,大多数未经污染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助人为乐的需要,
就是牺牲了自己的利益,帮别人做了事,不但不会难受,反而感到愉快的那样一种
心情。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虽然懒得做自家的家务,但如果隔壁的王婆婆叫
他帮忙打个酱油,他还是会欢天喜地跑去帮忙的。

有的分析家会把杨红的这样一种心态升高一点,称为“母性”的爱,就是牺牲自己,
不图回报,甚至不求理解的爱。做母亲的看到孩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得太少,都会出
来絮叨几句,说,儿啊,穿多一点,不然会感冒的。这个儿呢,不想穿得象个棉花
包,多半是嫌母亲罗嗦,说:知道,知道,每天这样说,也不嫌烦。母亲虽然被说
得讪讪的,但过几天看到儿穿得太少,还会出来絮叨。

有的孩子长大了,做了父母,会理解母亲当时的一片关爱。有的要等到远离母亲了,
或者母亲去世了,再也没有人在身边关爱了,才发现自己理解了母亲。有的可能永
远都没能理解,或理解了也没有对母亲表达出来。但这对母亲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她爱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报答或理解,不然就不叫母爱了。

在钱和与钱有关的问题上,杨红的确就是这样母爱着周宁,没有觉得是牺牲,没有
期待回报。但正如很多人所说的那样,一个女人对丈夫的爱,光有母爱是不够的,
她还要有妻子的爱,甚至孩子的爱。男人对“妻子式的爱”多半理解为女人在床上
应该如何如何,而对女人来说,那叫“妻子式的性”,妻子式的爱就是要求回报的
爱。我爱你,你也应该爱我;我爱你那么多,你也应该爱我那么多;如果爱得比我
少,或者你根本不爱我,我是没办法一直爱下去的。

到了感情问题上,杨红就无法母爱周宁了,就想要回报了,或者叫“回应”更合适。
杨红理想中的爱,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白头到老,如胶似漆。“白头到老”,不
是一天两天可以证明的,要等到头发白了才知道做到了没有。但“如胶似漆”呢,
每分钟都可以检验。杨红只要周宁在眼前就很满足,就觉得充实,做事就做得开心,
连织毛衣都仿佛织得快一些。

但周宁是个爱玩之人,下棋、打牌、打麻将、打台球,都是无所不爱,而且都爱到
痴迷的地步。周宁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也好比种子,到了一个地方,就同那里的
群众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他住进这栋集体宿舍,刚开始还有点不适应,
因为这栋楼是青年教师楼,原来是老师的人,现在一下变成了平起平坐的棋友、麻
友、牌友,可以在一起骂骂咧咧,吃吃喝喝了。有时跟杨红挽着手走路,突然看见
以前的实验室老师,还吓得把手甩开,心想:好险,好险,差点让他看见。过半天
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毕业了,不受他管了。

不过周宁很快就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开始结交朋友。他很快就摸清了哪些人会下
棋,哪些人会打牌,哪些人会喝酒,棋艺如何,牌风怎样,酒德高低,连那些人的
老婆对老公下棋打牌的态度及对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
殆嘛。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样才能决定去谁家下棋,可以下到何时,万一棋友牌友
的老婆来闹又该如何应对,等等等等。

杨红很快就到了分析家称为“追求第三档爱情”的境地。第一档的爱情是“心心相
应”式的,就是两个人爱好、追求都是一模一样的,不用计划讨论,就都是“英雄
所见略同”。用杨红和周宁来做例子加以说明,就是杨红想跟周宁一起待在家里,
周宁也想跟杨红一起待在家里,两人一拍即合,皆大欢喜。此乃爱情之大幸,爱情
小说之大忌。如果杨红和周宁就是这样心心相印,这故事就不用写了。写也只能是
重重复复的流水帐。

第二档呢,称为“心有灵犀”式,就是虽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但一位英雄能体会到
另一位英雄想要什么,并且能自我牺牲,让另一位英雄如愿。

第三挡是“一点即通”式,或者是“尚可教育”式,就是两个人不是心心相应,一
方也悟不出另一方想要什么,但一经点拨或教育,还能醒悟,并愿意实行。

第四挡被称作“接受改造”式,或者“服从管理”式。到了这一档,大多数崇尚浪
漫爱情的女孩已经不把它算作爱情了,不过实际一点的,宽宏大量一点的,或已经
结了婚又不想离婚的,仍能接受。这一档就是点拨也点不醒,教育也教育不过来,
但如果采取行政手段、高压措施,比如以分手、离婚相要胁,仍能压服对方,使其
改变。

第五挡根本已不算爱情,放在这里,只是为了从头到尾描述杨红和周宁的爱情和婚
姻。这一档叫做“农民起义”式,顾名思义,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
叫我这样做,我偏那样做。到了这一挡,能和平分手已经算三生有幸了,不然就只
能长期冷战,直到起义再次爆发。

杨红见周宁自己不愿待在家里,又悟不出来她想要他待在家里,只好出来点拨。见
周宁想出去玩,就说:“别去吧,就在家陪我吧。”

周宁眼睛一亮,上来搂住杨红,嘴凑到她耳边问:“怎么,想要了?”

杨红很失望,感到周宁跟自己想的是两码事,就说:“瞎说些什么呀,不是那个意
思。”

“不用害羞嘛,你不知道男人最想听的就是‘我要’?”周宁笑嘻嘻地说,把在外
面听来的笑话用上,不过省了后半句“男人最怕听的就是‘我还要’”,免得杨红
知道了男人的弱点拿他取笑。

杨红还没有感到有说“我要”的需要,但她知道,周宁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才真正是
整个身心都在她身上的,所以也不辩驳,任由周宁把她扳倒在床上。

事过之后,周宁躺在床上抽根烟,把自己的能力着实佩服一番,又准备出去。杨红
拉住他,说:“就在家里陪我吧。”心想你现在应该明白我让你留家里不是为了那
件事了吧?

周宁就很困惑:“我呆在家里能干什么呢?我又不能帮你织毛衣。”

杨红说:“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在家里我就很开心了。”

周宁乐了:“看来我还是一颗开心果咧。”便留在家里。

过一会,周宁要去上厕所。杨红住的这栋楼,每层只有一个厕所,所以楼里的住户
就自发地把七楼的定为女厕所,而六楼的定为男厕所。杨红住在七楼,是顶层,周
宁上厕所要下到六楼去。结果一去,就很久不回来。杨红看时间太长,怕周宁出了
什么事,跑到六楼,又不好意思喊,只好请一个过路的男老师帮忙进去看看。结果
当然是人毛都没有一根。

晚上周宁回来,杨红问起,周宁说:“哎呀,太抱歉了。上完厕所正准备回来,被
楼下的小龚看见,生拉硬扯地把我拖去打牌,说三缺一。我挣不脱,只好被他拉去
了。”

杨红想像不出,一个一米七五的周宁,怎么会无法挣脱一个一米六五的小龚的生拉
硬扯。分明是半推办就。杨红不好直接戳穿他的谎言,怕他下不来台,就讲一个笑
话给他听,说她妈妈讲的,以前学生排练样板戏“白毛女”,有一个场景,就是两
个狗腿子来强抢喜儿去给黄世仁当小老婆。按样板戏的要求,两个狗腿子应该将喜
儿举过头顶,奔向后台,芭蕾舞嘛。但她班上的那两个小狗腿子呢,个子比喜儿矮
得多,不要说举起,抱都抱不动,因为小学女生比男生发育早,往往是女生比男生
高。於是只好冒篡改样板戏之大不韪,改成两个狗腿子将喜儿拖下场去。到了演出
的时候,两个狗腿子因为害羞,不敢碰喜儿的手,结果演成两个狗腿子一招手,喜
儿便自己跑到黄世仁家去了。

周宁也听得哈哈大笑,不觉有什么讽喻意义。

杨红见旁敲侧击点不醒他,就说:“你一天到晚就想着跑出去玩,呆在家里就象笼
中鸟一样。”潜台词就是问“你不愿跟我呆在一起,是不是不爱我了?”

周宁可能真是被他妈说中了,是一个“直肠子”,听不出话外音,只笑嘻嘻地说:
“我哪里是笼中鸟呢?不如说是笼中鸡。鸟飞出去了是不会回来的,而我可是天天
要回笼里来的。”然后话头一个180度大转向,“嗨,你说对面毛姐养的那两只鸡怪
不怪,我昨天还看见它们站在楼下操场上看解放军操练咧,莫非鸡也是不爱红妆爱
武装?”

杨红被他一下扯出八丈远,失了方向,也说:“是有点怪,那两只鸡怎么知道自己
开关鸡笼呢?早上把自己放出去,晚上又自己把笼门关上。不晓得毛姐怎么训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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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29th, 2005, 16:04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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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实际上,如果说周宁不愿跟杨红待在一起也是很冤枉的。只不过周宁不愿待在家里。
他也是希望跟杨红如胶似漆的,至少在新婚蜜月是这样。不过他理想的如胶似漆是
杨红能跟他一起出去玩。当然他不希望杨红跟三楼那个李春梅一样,打麻将打得临
产了还舍不得去医院,动了红了,被人送去医院了,一听医生说还有一两天,又坐
出租车回来打麻将。切,这种女人还叫女人?

周宁喜欢杨红坐在他身边,依偎着他,看他打牌,象那个故事中的看牌人一样。那个
故事说,有一个人对几个打牌的人抱怨,说,你们几个的牌瘾也太大了,大冷的天,
坐在一条四面漏风的船上,打了一夜牌。几个打牌的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打
了一夜牌?看牌的人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昨晚一直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看你们打。

所以周宁也一直在做努力,想让杨红参与其中。一开始是想把自己家辟为打牌的主
战场,但发现杨红很不高兴,以为是因为几杆烟枪同时吞云吐雾,把个家庭环境搞
得太污染。其实杨红是不喜欢他一心只在打牌上,当她透明,好象没她这个人一样。

周宁见在家里打牌不行,就叫杨红跟他一起到别人家去打。杨红一个人呆在家里闷,
只好跟他去。那时正好是夏天,集体宿舍没有空调,男人本来是穿着背心短裤,甚
至赤膊上阵的,见杨红来了,忙不迭地翻出汗衫来穿上,都是些名符其实的汗衫,
无缘无故地又为小小的空间增加一些汗酸气。有讲礼貌的,还抓出一条长裤来穿上,
原意是盖上一些杨红不宜的部位。哪知单腿站在那里,蹦蹦跳跳地翘起另一只脚,
想穿进裤腿,结果反而起到欲盖弥彰的作用,把那个部位从大垮垮的平脚短裤下抖
露出来,有惊鸿一瞥的效果,搞得杨红非常尴尬。加上她对下棋打牌一点不会,也
没兴趣,坐在一旁观战就觉得盘盘棋都是下得又臭又长,熬不到头。别人见她老跟
着周宁,也开始笑她:

“杨红,跟班哪?怕周宁跑了?放心,我们帮你看着呢!”

杨红对看牌没兴趣,又怕别人嘲笑,不想去牌场,就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学下棋,以
为学会了就能把自己变成个绊马索,把周宁困在家里,免得他要跑到外面找对手。
而且夫妻对弈,多么书香,多么古典。周宁本来不感兴趣,但怕杨红生气,只好教
她下棋。不时地,就有人来找周宁,看到杨红在学下棋,就大加鼓励,说:“不慌,
不慌,慢慢学,慢慢学。”然后就凑上前来,指点江山,说如果你的炮这样一支,
你的马那样一别,保管叫周宁死无藏身之地。来人见杨红半天悟不过来,真是恨铁
不成钢,急不可耐地抓起棋子,自己下起来了。杨红只好叹口气,让出座位。

后来杨红狠下心,对周宁下一个通牒:你如果还爱我的话,就不出去玩,在家里陪
我。周宁果然爱她,就守在家里,足不出户。只不过周宁那时打麻将正处在一种骑
车骑得要会不会,喝酒喝得要醉不醉,游泳游得要漂不漂,做爱做得要飞不飞的境
地,其心态就一个词可以描绘:欲罢不能。

所以周宁呆在家里,浑身不自在,如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
电视嫌电视无聊,睡觉嫌电扇吵人,替杨红撑着毛线圈时,也嫌毛线太长,左缠不
完,右缠不完。时常就有不知好歹的狐朋狗友撞上门来,问:“周宁,三缺一,来
不来?”周宁就用嘴朝杨红指一指,也不说什么,眼里只有悲怆。笥岩膊皇敲患?
过男人被女人关了禁闭的,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悲天悯人地摇着头走了。

杨红问周宁:“为什么你现在不愿跟我呆在一起,一定要跑出去呢?你结婚前不是
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难道这么短时间你就变了吗?”

周宁心想,难怪那几个婚龄长一点的牌友说女人都是学历史的,前三百年后八百年
的事都记得,开口就搞今昔对比,还考察你的历史知识,哪怕你忘了三百年前的一
个约会细节,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为什么不能像我们男人一样把重点放到现在来
呢?周宁不得已在心中温习了一下历史,说:“结婚前我们一个星期只能见两三次
面,一次也不过几个小时,现在我们天天一起,就算我出去打牌,我们还是比从前
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

杨红看他不正面回答“变没变心”的问题,反而在那里做数学计算,好像现在见得
多让他吃了亏一样,觉得很失望,只好做个垂死挣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
果我跑到外面去玩,把你一个人撂在家里,你会怎么想?”

周宁赶快问:“你要到哪里去玩?饭做了没有?”

“我没说我要到哪里去,”杨红没好气地说,“我是让你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
你一个人呆在家里,而我跑外面去打牌,你不难受吗?”

周宁恍然大悟:“你想打牌呀?那容易,我陪你去,看你打,帮你打,我们两个定
几个暗号,串通了,整死刘刚和张矮子两个。”

杨红见启发式教育也没用,又见周宁不管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长嘘短叹,一副
郁郁不得志的样子,知道强留他在家也没用,如胶似漆是要靠自愿的,就说,
算了,你出去玩吧。

周宁象得了大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我去玩,你不生气了?”

“我不生气了,记得早点回来。”

周宁就跳起来,抱住杨红亲一口,一溜烟地跑了。

有时打一会麻将,周宁又会跑回来一下。

杨红问他:“牌打完了?”

“没有。”

“那你回来干什么?”杨红问,心里希望他说“想你呀”。

周宁老老实实地说:“我回来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气。别人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刚才赢了一点钱,怕是因为你在家生气。”

杨红叹口气,眼泪慢慢溢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生气。

27
杨红没想到自己的婚姻会是这样的,原来以为结了婚了,就有了一个二人世界,就有
一个人同自己朝夕相伴,卿卿我我,快乐无穷。哪里知道结了婚,反而觉得更孤独
了。以前的孤独,是独翔于天空的鸟的孤独,没有陪伴,但可以自由自在的飞翔;
现在的孤独,是困在沙滩上的鱼的孤独,身后是海,但已无法退回;面前是山,攀
上也是死路一条;左右望去,除了沙滩,还是沙滩。

以前放了寒暑假,杨红都是回老家去跟父母待在一起的,虽然暑假长了,有时也觉
得无聊,但至少还可以跟女伴一起玩一玩,心里还可以做做玫瑰色的梦,梦想一下
未来美好的爱情。但现在不行了,周宁不愿离开H市,她一个人回去别人肯定要在背
后指指点点。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镇上谁家女儿一个人跑回娘家住,别人都
知道不是被丈夫赶回来了,就是自己赌气跑回来了,反正都是婚姻出了问题了。

镇上的人还没有开通到以离异为荣的地步,肯定会说“小学杨老师的女儿刚结婚就
跟丈夫闹矛盾了,这老师是怎么当的,连自己女儿都教不好”。那样连父母在镇上
都抬不起头来。就算自己不怕别人说,父母也不怕别人说,但父母心里会担心,会
为女儿着急。从父母知道自己跟周宁的事后,就一直说:我们也不指望你嫁个有钱
有势的,嫁个知道疼你的人就行了。自己偏偏没有嫁到一个疼自己的人。自己一个
人受苦也就算了,何必把父母也扯进去?

就算能说服周宁跟自己一起回去,周宁一样要出去打麻将,镇上也不是没有打麻将
的人,到处都有。你要是说中国还有没通电、没通水的地方,还有人相信,如果你
说还有没通麻将的地方,恐怕是没人相信了。上次去周宁的老家周家冲,没看到哪
家有自来水,但已经看见好几桌麻将了。

周宁到杨红的老家去过几次,一去就跟当地的麻迷接上关系了。有几个杨红都不认
识,或者认识但没讲过话,也不知道周宁的嗅觉为什么那么灵敏,交友的速度那么
快。那时在老家呆的时间短,周宁也是出去了一会就回来了,父母都不知道。现在
是暑假,如果长期住在那里,周宁肯定要跑出去打麻将,自己又没办法改变他,父
母看到会怎么想?杨红不想让父母看见周宁不听她的话,而她拿周宁没办法,那等
於向父母宣布:周宁不爱我。

所以杨红只能呆在H大那间十平米的小屋里。

有人说女人都是天生的象征主义者,对一件事情的象征意义看得比那件事还重。情
人节送一朵三十元钱的玫瑰给女朋友,她就开心;如果送一块同等价值的猪排骨给
她,她就不开心,象征意义不同嘛,尽管等未来的丈母娘烧好了,女朋友还是要吃
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女人是象征主义者,也愿意配合她们,男人有时表错了情主要
是因为同一事物在不同阶段、不同场合可能有不同象征意义,而女人又不告诉男人
她心里想的是哪种象征意义。结婚多年以后,你还花三十元买一朵玫瑰,又可能拍
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老婆会说你大手大脚,华而不实,问能不能退回去。不解
风情的还要骂你:你把我当成什么呀?我是你老婆,不是情人!

杨红就是一个象征主义者。其实周宁在家,她是看电视、织毛衣;周宁不在家,她
还是看电视、织毛衣。但周宁在家,就象征着他想跟她在一起,象征着他爱她,感
觉就不一样。有时她想,如果周宁是驻守在边疆的士兵,或是忙碌在手术台的医生,
那自己就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在做他的工作,他不能来陪
我,而不是不愿来陪我。独处不是孤独,一个人在家不是孤独,孤独的是你想跟一
个人在一起,却不能跟他在一起,或者更糟:你想跟他在一起,但他不愿跟你在一
起。

人说孤独可以分为三类,人的孤独,情的孤独,心的孤独。独处是人的孤独,单恋
是情的孤独,无人理解是心的孤独。杨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孤独,就是觉得孤独,
而且是毫无解脱希望的孤独。你能把麻将禁了吗?你能把周宁改变了吗?你能把婚
离了吗?你能保证再找一个丈夫他一定不会去打麻将吗?

杨红有时也赌气地想,他不愿陪我,我为什么还要想跟他呆在一起?我也出去玩。
但杨红想不出可以去哪里玩。去找从前的女伴玩吧,在H市的本来就没几个,而且别
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陪,不需要你去做电灯泡。你一个人去找女友,不等於跑去告
诉她你婚姻不幸吗?杨红最怕跟那个刘艳玲在一起,口口声声就是讲她的男朋友多
么宠她,而且都是用一种名贬实褒的口气:“真讨厌,下个雨还跑来接我,好像我
自己不会走路一样。”

就算白天可以跑出去逛商场,会女朋友,晚上终归还是要回家来的,还是要等待一
个不回家的人的。如果两个人自己玩自己的,你不想念我,我不想念你,你不在乎
我,我不在乎你,那还叫爱情吗?那还叫婚姻吗?那还不如干干脆脆一个人,还少
做一个人的饭,跑回老家去还不怕人说,而且更重要的是,还能憧憬美好的爱情、
美好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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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29th, 2005, 16:05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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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杨红来说,最痛苦的不是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而是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
的人。知道他不回家了,还等他干什么呢?她等待的是一个肯定会回来、但不知道
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这就有点象听见楼上的人“咚”地脱了一只鞋,但没听见第
二只鞋掉下来一样,不听见那一声就没法安心入睡。

所以每次周宁来向杨红告假,说想出去玩一会时,杨红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周宁
出发之前一般还是没有很大的野心的,也知道杨红不喜欢他出去玩,所以自觉不自
觉地就把计划做得很保守:“十一点?你说呢?如果十一点太晚了,十点五十五也
行。”有时甚至自不量力地夸口:“他们今天已经有了四个角了,不差人,我就是
去看一眼,马上就回来。”

但麻坛风云谁能预测?你一去就会发现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三缺一,自不待言,
你肯定跑不了,不打也要打,救场如救火。你赢了,不能走,别人等着让你把血放
出来;你输了,更不能走,你自己想把钱赢回来。如果真的有了四个角,也没什么,
因为过一会大半会有一个角的老婆跑来,把他拉回去。加上周宁牌风好,输了不抵
赖,赢了不夸耀,牌技也了得,所以他去了,多半会有人叫某个雏站起来让位。

杨红还不知道周宁打牌是带彩的,知道了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周宁从来没向杨红要
过钱。刚开始也是不带彩的,只每人发几张扑克牌,净面的算一点,花面的算十点,
记个输赢,带点刺激。后来大家都觉得只有老家伙才打这种“卫生麻将”,不带彩
打得不过瘾,所以就开始带点小彩,一分,几分的,是个意思。

周宁是身无分文的,开始还扭捏了一下,说,我没钱,我让你们打吧。但马上就有
人双拳一抱,拱个手,说:小周不能走,本人愿意贷款,先借你二十大洋,赢了再
还。於是,周宁就拿了这笔贷款,开始下注。周宁的小聪明到麻将桌上才真正体现
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投入了整个身心,总之,是先天聪明加上后天勤奋,周宁一路
打来,基本是赢多输少,至少是还了那二十块,还有了一点本金。实在输光了,再
向人贷款,赢了再还。周宁的牌技也日趋成熟,直向炉火纯青挺进,麻将拿在手里
一摸,不用看,就知道是四筒还是四万。

在周宁定下的回家时间之前,杨红觉得心情还不那么难受,因为有一个具体的时间
放在那里,知道在此之前周宁是不会回来的,所以也不作指望。无所谓希望,就无
所谓失望,杨红还能做点事,看看电视,跟对面的毛姐拉拉家常。但如果过了时间
周宁还没有回来,杨红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她当然不是担心周宁出事,在楼下打麻
将能出什么事呢?除非是打晕了头,抓起麻将砸了自己的脚。

杨红不安的是周宁许下了诺言,却没有兑现,而这象征着什么呢?在周宁看来,什
么也不象征,只不过是打牌打忘记了。但在杨红看来,这象征着周宁撒了谎,撒谎
就象征着周宁是一个撒谎的人,一个撒谎的人就会一步一个谎,这就象征着她没法
相信他了,同时也象征着他以前也撒过谎,那他以前说过的“我爱你”,真实成分
就要打折扣了。他以后说的话,也不能不叫你起疑心了。

杨红躺在床上,心里有伤心也有愤怒,想跑到牌场去把周宁叫回来,又不愿弄得满
城风雨,让人笑话;想干脆不管了,自己睡自己的,又睡不着。常常都是辗转反侧,
流泪流到半夜。等周宁回来,杨红责问他撒谎的事,周宁少不得把那些逼嘉牡?
人责备一通,咬定自己是食言而不是撒谎,并振振有辞地说:撒谎是说话时就已经
存心欺骗,食言是说话时是真诚的,但事后无法实践自己的诺言。杨红被他这样一
辩,也觉得周宁还没有达到撒谎的程度,应该算是食言,后悔刚才把人民内部矛盾
当做了敌我矛盾。周宁又信口来几句周氏格言,最后打出他的求和王牌:做爱。杨
红倒不稀罕这个,不过怕他疼,又听周宁说过,男人感到最丢面子的就是向老婆求
欢被老婆拒绝,心想拒绝了他会搞得两人几天不说话,还不如顺水推舟,由他去做。
周宁回来了,杨红也就睡得着了。周宁看到杨红象个小猫一样依偎在自己怀里睡了,
心里就有几分爱怜:女人哪,就是心口不一,想要做就说嘛,何必绕那么大个弯,
曲线救国曲得真是可以,连周某都被曲糊涂了,结果把自己也弄得这么伤心,何必
呢?早说了,这爱早就做了。虽然做了爱再去打麻将可能手气不好,但为了老婆大
人,这点牺牲还是可以承受的。

食言的次数多了,杨红也看出周宁食言如食饭,是每日的功课,不食是万万不可能
的,所以也不把他的豪言当回事,不管周宁许愿几点回来,杨红只当周宁今夜不回
来了,不用等了,反而安下心来,睡得着了。

有时周宁打麻将打到太晚,回来后麻坛风云还在胸中激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知道自己有个怪毛病,如果刚躺下去的那一会睡不着,后面就很难睡着。而夜晚
睡不好,第二天就无精打彩,格外难受,打麻将就肯定输。男人都知道做爱是最好
的安眠药,扑腾一番之后,想不睡都由不得你。所以周宁躺一会,还睡不着,就顾
不上杨红已经睡了,一把搂住就开工,常常是刚把杨红做得睡意全消就全面竣工了。
周宁知道做爱只是短效安眠药,不抓紧时间进入睡眠,就马上失效了,所以如果杨
红这时来问几句话,周宁就很不耐烦,说:“快睡吧,讲一会话,我又睡不着了。”

而杨红这时已全醒了,躺在那里生气:拿我当什么呢?一味药?身体疼的时候当止
痛药吃,睡不着的时候当安眠药吃。其它时候就拿我当厨师,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
吃饱了就跑出去了。拿这个家当免费旅馆,要睡觉了就回来睡觉,睡醒了就不见了。
跟对面毛姐家的鸡有什么两样?鸡还知道恋家,天一黑就回笼了,不会打扰毛姐睡
觉。

29
杨红已到了需要反省为什么会跟周宁走到一起的时候了。旁观者可能早就在问这个问
题了,因为旁观者一眼就看出杨红和周宁是两种不同的人,根本不该走到一起,甚
至是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如果走到一起迟早会出问题。但当事人因为身处其中,
常常有种被一股旋风裹挟、身不由己、无暇思考的感觉,一般要等到被旋风掼倒在
地,屁股摔疼了,才有心情思考这个问题。

被热恋的旋风裹挟的女孩一般只会痴人说梦般地谢天谢地谢命运,总之是谢一些虚
无飘渺的东西,轻唤一声:命运啊,感谢你,为我造出这么好的一个人。男孩呢,
虽然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但说俏皮话的能力还没有完全丧失,可能私下说一句:
未来的岳父大人啊,感谢你于某年某月的某一夜,与我未来的岳母翻云复雨,造出
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妙人儿。虽然男孩的感叹比女孩的感叹更接近事实,但女孩听了
肯定会大发脾气。

这都不算是反思“为什么会走到一起”,这些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我的爱人是怎
样产生出来的”,而没有说清你们两个是怎么会从亿万男女中,选出一小撮候选人,
又从一小撮候选人中,不选别人,偏偏选了彼此。人们一想到人海是茫茫的,过客
是匆匆的,每每就会生出一点惊叹:这样大的基数,这样小的概率,我们两个竟然
会走到一起,如果不用“缘分”两个字,又还有哪个字可以模棱两可、无所不包到
这等程度?

中国人一般是不会对“缘分”这个词钻牛角尖的,因为“缘分”据说原是佛教的用
词,而中国文化是深受佛教影响的。佛教讲究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能言
传的东西是不够博大精深的,想言传的人是悟不出佛祖的真意的。一定要解释,也
只能是长篇大论,举例子,打比方,也只可传达一点点皮毛。只有那些不是生长于
中国文化之中的人,才会打破沙锅问(纹)到底,自不量力地想在他本族语中找一个
对等词。

有学中文的美国学生看到中国文学作品中经常提到“缘分”,不知道如何翻译,便
去问他的中国老师。老师面有难色,说这个词很难翻译,只有在中国文化中摸爬滚
打过了才能真正理解。但美国学生知道自己不可能到中国五千年文化中去“touch,craw,
roll and beat”,再加上美国文化是“guilty culture”而不是“ shame culture”,
美国人最怕的是在上帝面前不好交代,而不是怕在别人面前丢面子,所以暗想,上
帝大约也不会因为我把一个中国词译错了而不让我上天堂,便敢想敢干,根据自己
已掌握的中文词汇,大胆地翻译成“ape shit" ,拿去问老师。老师刚一看时想捧
腹大笑,指出译文比该学生上次将“吃东西”译成“eat east and west" 错得还远,
继而想起自己那些曾经算得上“缘分”的东西今日已有了shit 的感觉,便笑不出,
反而觉得学生译得高妙。美国学生得了老师的肯定,带着自己对“缘分”的理解再
读中国文学,往往发现自己对中国文学有了另一番认识,很为自己没有到中国文化
里“touch,craw,roll and beat”就能理解这个词而沾沾自喜。

有时人们确实宁可用美国学生的翻译来形容自己的那段“缘分”。当婚姻出了问题
的时候,反思已经有了一点兴师问罪的成分,要追查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落到这步
田地。所以,人们一般都有了另一种感叹,推卸责任的会说:他当初骗了我!能一
分为二看问题的人会说:我当初真的是瞎了眼了!

杨红在反思自己同周宁的爱情史时,对“缘分”已经没有感激涕零、磕头如捣蒜的
感觉了,或许从来就没有过。她觉得自己同周宁走到一起的原因,真个是一言难尽,
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不能简单的说是周宁骗了他,或说是自己瞎了眼,但也不能
简单地说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只能说是“时势造爱情”,或者套用马克思主义哲
学课上的用语,是既有主观的原因,也有客观的原因。

在同周宁建立恋爱关系以前,杨红也有过不少追求者。不过那时候的追求,多数只
是求外人来通个心曲,说“某某想跟你好,你看行不行。”也有不通过第三方,亲
自来追求的,不过一般都会弄得非常鬼鬼祟祟,事先就把消踪灭迹的方法想好了,
不写信,不送东西,不让外人看见,一被拒绝,撒脚就逃,觉悟低的还对人说是你
追了他。有时只是旁人看着两人般配,好心帮个忙,这种情况最危险,因为你一不
小心,露出口风,说自己对那人有意思,万一那人对你没意思,那就惨了。介绍人
两边一问,发现只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不仅不会再帮下去,还会把你的单相
思传扬出去,叫你从此在人们心中变成个花痴。

杨红上大学时,她那个班三十多人,只有六个女生,她那个系的女生不超过六十人,
与男生的比例是大大失调。如果要搞内部分配、内部消化或者强行摊派的话,差不
多每一个女生平均可以摊到六、七个追求者。

杨红脸生得很秀气,眼睛不是双眼皮,但鼻梁高且直,属於照头部特写时眼睛不够
有神,照全身照时轮廓分明、亭亭玉立,照集体照时鹤立鸡群、艳压群芳的一类。
身材用周宁的话说是“高胸,细腰,大屁股”。周宁当然是在婚后才敢对杨红这样
说,如果结婚前说了,杨红肯定觉得受了侮辱,觉得周宁没注意到她心灵的美,说
不定两人就吹了。就是结婚后,杨红也对“大屁股”一句很反感:不能换个文雅点
的词吗?再说我的屁股算大吗?

那时候讲的是心灵美,追求外表美的人都被看作是浅薄的人,甚至是下流的人。文
艺作品中的人物,如果是追求外在美的,往往落得个不好的下场。那时的中国人,
对文字是极敬畏的,“书上说的,还有错吗?”。所以许多女孩,都以为男人爱女
人是因为她们心灵美,都在心灵美上很下功夫。“腰细”还可以接受,“大屁股”
简直就是骂人,“高胸”也 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有保守一点的,还恨不得抠偻
着背,把胸藏起来。但男人看女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三围,周宁能看到的,想
必其它男人也能看到,所以想跟杨红谈恋爱的人不少,托人介绍的有七、八个,只
不过嘴里都说是因为杨红人好,也就是心灵美了。

杨红这个人,爱情小说看得不多,浪漫主义情结倒很坚固,可以称为“先天性浪漫
主义”,或者“朴素浪漫主义”,就是称为“原始浪漫主义”也不算过分。由於有
原始浪漫主义情结,杨红被人介绍撮合时就老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所以
多半都以“学业太忙”“年龄太小”为理由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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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29th, 2005, 16:06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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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什么人追求她,或者没追求到她认为当得起“追求”这个词
的程度。追求嘛,顾名思义,就是要追要求。追,就是要有一点对方仓惶逃窜,我
方穷追猛打、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的味道。如果对方等在那里,就用不着追了。求,
就是要恳求,拒绝,再恳求,再拒绝,再低三下四地求,再心高气傲地拒绝,再低
六下八地求... , 直到对方不再拒绝或者自己心灰意冷为止。

一拍即合不是追求,因为你一开口,女孩就同意了,何来“追”?何来“求”?一
打即逃也不是追求,一点挫折都经不起,只能说明爱之不深。如果你真的爱了,你
还顾得上她爱不爱你?有没有男朋友?拒绝你多少次?爱入膏肓的人连命都可以不
要,何况面子乎?何况道德乎?所以追求是要追到死打烂缠的地步才算追出了境界
的,当然这个死打烂缠不好听,有“纠缠”的味道,换做“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对追求者来说比较公平一点,对被追求者来说也显得高雅一点。但其实质是一样的,
用什么词只是反映说话人对你的追求持什么态度。说你是痴心不改的,是喜欢你死
打烂缠的人;说你死打烂缠的,是不喜欢你痴心不改的人。

但杨红的那些追求者呢,就缺乏这样一种穷追猛打、低三下四的精神,他们太绅士,
太自爱,太文质彬彬,太温良恭俭让,追她的时候就让她感到他们只不过象老师要
找一个留下来做清洁的人一样,手里拿着一个事先列好的名单,点一个,说:愿不
愿意跟我谈恋爱?如果被点的人说:愿意。那后面的名就不用再点了,就说声:
“那好,走,我们谈恋爱去”,就去了。如果被点名的人说:“不愿意”,点名的
人也不伤心,也不追问,也不纠缠,自顾自地就点下一个名去了,搞得刚才被点名
的人不认为自己被追求过了,反倒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或者被冷落了。

如果这样理解“追求”和“纠缠,那杨红这一生中,对她追求得最紧的要算那些到
学生宿舍来用鸡蛋换粮票的鸡蛋贩子了。

那时候还作兴用粮票,每个人一个月三十来斤,用不完可以存起来,等那些换鸡蛋
的小贩来了,同他换了鸡蛋,在电炉上做了改善生活。那些人都象是一个象征派大
师教出来的一样,喊起来是一个腔调:“粮---票---换--------------鸡蛋!”前
两个字是一定要字正腔圆,以象徵粮票的正统性,毕竟粮票乃国家所发放。中间这
个“换”字咧,当然要拖得长,影射讨价还价的过程是漫长而坚苦卓绝的。这最后
两个字一定是短促、高亢而又平滑,好像一个光滑的鸡蛋一下子滚了出来。

那些换鸡蛋的人是见人就追的。如果杨红从水房出来不幸被一个鸡蛋贩子看见,那
人就会象马路求爱者一样,眼睛一亮,尾随而来,盯得你背上发热,以为自己貌若
天仙。

“姑娘,换不换鸡蛋?”

如果你不啃声,夺路而逃,他会追上来,宣讲他的鸡蛋的新鲜,鸡蛋的营养价值,
吃鸡蛋的好处,不吃鸡蛋的坏处,鸡蛋对人类历史的贡献,鸡蛋在哲学研究中的地
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如果你把他的话当真,你会以为共产主义到现在还没实
现就是因为自己没换他的鸡蛋。

如果你不明就理,不幸竟问了一句:“换几个?”那他就象得了进中南海的派司一
样,气壮如牛,仿佛直接就要去见毛主席。他就紧跟着你,向你“三个?五个?四
个?”地不停发问。你如果不肯换,他还会颇不耐烦地问:“那你说几个呢?”他
可以缠着你几十分钟,叫你明天的考试泡汤。杨红每次都不得不把守门的张黑头搬
出来恐吓那些小贩:“再不走,我报告张黑头了!”

那小贩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实在是没戏了,但仍会如屡遭拒绝但仍然情深深意绵绵
的追求者一样,走到走廊尽头,还回过头来,拼尽全力,哀怨地叫一声“粮---票---换
------------鸡蛋!”

如果不管他喊的内容,只听声音,那真算得上回肠荡气,撕心裂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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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30th, 2005, 18:52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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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关很顺利,问的问题没超过朱Peter讲的范围,所以杨红也没觉得交流有困难。出
国这种事,一旦语言没问题,感觉就慢慢良好起来了。

杨红小心翼翼地把护照等文件收好,又随着大家站进另一个队伍,听说这里是美国
农业部检查违禁农副产品什么的。听朱Peter讲,过这一关就有点靠运气了。大多数
人什么事都没有,箱子都不用打开,问两句就过去了。但也有运气不好的,带了形
状特殊的东西,孤陋寡闻的老美没见过,一惊一咋,没收再说。

特别是911之后,美国是草木皆兵,觉得男女老少都象是宾拉登派来的人肉炸弹,颇
有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蛮横。海关的工作人员,也并非个个都是精英,
有些甚至是做parttime的,朱PETER说他就遇到过一个,是哪间中学的物理教师,平
日里教他的物理,周末就来海关把守国门,看见他带的香菇,象牛顿看见坠落的苹
果一样研究了半天。

杨红有一点担心,不知道自己箱子里放的那些佐料啊、调味品什么的,算不算形状
怪异。朱PETER在班上讲过,说你一出国,就会发现,就算是天涯海角,也改变不了
你的一个中国胃。你的胃呀,那真叫爱国,吃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吃中国东西让它
受用。

朱PETER说很多人刚到美国时,都是穷得吃不起青菜,只能吃鸡腿。吃多了,一听到
“鸡腿”两个字就犯恶心。在国外什么都不怀念,就是怀念中国的早点。顺着那个
长街,一溜地摆着各种各样的小吃摊,一天吃一样,可以吃一个月不重复。想中国
的早点想成了疯,想起那些小吃摊上飞来飞去的苍蝇,都有了亲切的感觉。如果早
点不好吃,哪来的苍蝇?所以美国的早点可以说是糟到了连苍蝇都不喜欢的地步!

但朱PETER的另一句话却引起了杨红的反感。他说他在美国每天早上牛奶面包地吃了
一年,对移情别恋都能理解了:不管什么东西,你吃久了,就吃厌了。

杨红记得自己反驳他说,你天天吃米饭没吃厌呢。

朱PETER强词夺理地说:“那不同,吃米饭是为了饱肚子,没菜也吃不下去的。人们
的注意力都是在菜上面的。天天吃米饭,不是吃味道,而是吃习惯,饿了拿来饱肚
子而已。菜还是要经常换一换的,不然就吃腻了。”

杨红是顺着他那个移情别恋的路子听的,所以很生气,心想,这话真实地反应了你
们男人的心理。男人吃一个女人吃腻了,就想着换个口味。女人有什么腻不腻的?
女人大概就如被吃的饭,根本不关她胃口的事。你腻,丈夫也是要吃的;你不腻,
丈夫还是要吃的。他有问过你腻不腻吗?

杨红虽然不喜欢那个比喻,但关于中国胃的话还是听进去了的。她知道自己肯定是
有一个中国胃的,天天啃面包喝牛奶肯定是不行的。她的胃恐怕还不是一个普通中
国胃,差不多是一个方言中国胃,因为川菜、粤菜什么的,她都不爱吃,就爱吃自
己家乡的菜,所以她带了很多家乡食品。经过一番精打细算,她带的大多是作料、
调味品之类,这样份量不重,但用的时间长,可以说是带着家乡菜的精华和味道,
其他原材料到时候就地取材。象榨菜、辣酱、酸菜鱼底料等等,带了不计其数。不
象是到美国做研究的,倒象是来开餐馆的。

还隔着两、三个人,杨红这一队的那个officer 就在向她招手,嘴里说着些什么,
但杨红一紧张,就一句也听不懂了。她身后有几个人指着前边,大概在告诉她officer在
叫她。杨红觉得头脑发晕,为什么叫我上前?他有透视眼,看见我箱子里形状怪异
的东西了?她搬着沉重的腿,挪向那个officer , 心里头惶惑不安,难道我脸上写
着“危险分子”几个字?或者我的表情告诉他我带了违禁品?那根本不是什么违禁
品啊,看来是遇到一个业余打工的officer 了。

杨红先入为主地想着呆会要怎么告诉officer 那只是香菇,英语应该是dried mushroom。
但是酸菜鱼底料用英语怎么说呢?她很半天没弄明白officer 究竟为什么叫她上前。
又被身后的人重复了几遍,杨红才听出officer 是请他帮忙,先问她会不会讲中文。

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问题,心里重复过多遍的问答应该是:

Do you speak English?

Yes, I do.

虽然这样答,有点欺世盗名的意味,但培训班、磁带什么的,都是这样教的。练多
了,也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出来了。

现在被问到 Do you speak Chinese? 反而不知怎样回答了。Do I speak Chinese?杨
红问自己一句,又顺水推舟一般地回答:Yes, I do.

officer 听到这一句,很高兴地笑了,沾沾自喜地说,"I know it." 然后指着桌上
一盒东西问杨红:

What's this?

杨红恍恍惚惚地觉得又回到了中学英语课堂上了,老师指着一些再明白不过的东西,
比如她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什么的,嘴角挂着窃笑,一本正经地问学生 What's this?
What's that?

操练句型啊?

"What's this?" officer 又问一遍。

杨红回过神来,认真看了看那个盒子和盒子里盛着的东西。这回可不是中学英语老
师惯常指着发问的那些东西了,杨红看了一会,觉得用中文都答不上来。盒子里装
的是一些貌似香肠、又胜似香肠的东西。形状象香肠,但颜色泛灰泛黑,不知是什
么东西,只好说:I don't know.

"Then ask him,please." officer 指指站在杨红身边的一个男人。

杨红现在才注意到这个男人,原来自己的这一场虚惊,都是因为这个男人。这完全
是个扔到人海里没法认出来的那种人,现在能荣幸地引起美国海关重视,也是因为
他带的那盒东西。那人现在当然是急得手足无措,满脸冒汗。杨红还没开口,那人
就象见到救命恩人一般,冲着她就叽哩呱拉地讲了一通。

杨红一句也听不懂,肯定不是普通话,肯定不是周宁的家乡话,好像连广东话也不
是。杨红甚至怀疑那是不是中国话,说不定是越南话、柬埔寨话、泰国话什么的,
因为那个男人生着一张马来人的脸,眉骨突出,嘴唇外翻,肤色偏黑,应该是那一
带的。

"What did he say?" officer 问道。

" I don't know. " 杨红说完这句,觉得四周一片安静,不知道那里出了问题,反
而灵魂出窍般地想起朱Peter 说过的笑话。他曾问口语班的人,说如果你只能学三
个英语单词,你应该学哪三个词?那些年轻的女孩就娇憨地说要学“I love you",
结果朱Peter说答错了,你们应该学 I don't know这三个词。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现在你能对这个officer 说 “I love you”?

杨红又说一遍:I don't know.

officer 狐疑地看了杨红一眼,又把她的护照拿起来仔细检查了一番,软中带硬地
问:Are you Chinese? Are you from China?

杨红恨不得回敬他一句:那护照上不是写着吗?但自己的英语还没纯熟到可以吵架
的地步,只好简单地回答:

Yes.

officer 仿佛找到了杨红逻辑中的一个大漏洞一般,举起她和那个男人的护照,一
字一顿地说:You are Chinese, and he is Chinese. You don't understand him?

可能因为他讲得慢,杨红不费力地就听懂了这几句,但她张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只在心里责怪朱Peter百密一疏,口语班里没有讲到这一个场景,所以自己没有操练
过这方面的回答。

如果不是语言障碍,杨红差不多要给那个家伙上一堂政治课了,不扯远了,就从中国
有56个民族说起,这些民族大多都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中国还有数不清的方言,中
国人听不懂中国人的话是很正常的,不要说这个从未谋面的汉子,就是我自己的公
公婆婆,我也是听不懂的。

杨红在心里试图将这些话翻译成英语,然后一气呵成地说出来,好说服这个officer
,但已经有另两个officer 走过来,很客气又很坚决地把她和那个男人带到一间office
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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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30th, 2005, 18:53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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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杨红呆坐在那个小小的办公室里,看几个officer 忙进忙出的,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要把她怎么样。杨红也很奇怪这个男人带的究竟是什么。是不是一种特殊炸弹?这
么小一盒,能炸出什么效果来?那么是生物武器?杨红这样一想,就很惊慌了,比
那些officer 还惊慌,因为那盒子里的东西真的是很可疑。刚才她又离得那么近,
这会好像喉头开始发紧了。

杨红想, 我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就清了清喉咙,又Excuse me 了几次,Sorry 了
几次,但几个officer 都在忙着打电话。最后终於有一个officer 打完电话,眉开眼
笑地对她说:Don't worry. Everything will be OK.

杨红见几个officer 都静下来等候,知道是自己的救星来了,没来由地就觉得待会
出现在门口的会是朱PETER,不由得想起他平日里给谁帮个忙,都是嘻皮笑脸地问人:
“是不是有点无以回报,以身相许的感觉?”

想必女人报答救命恩人的最高规格就是嫁给救星了,所以美女一定要被英雄救,不
然就会嫁得窝心;而英雄一定要救美女,不然就无法消受那个报答。而且这对英雄
美女最好都是未婚的英雄美女,不然也是白搭。不过,如果英雄救人的时候先看看
是不是美女再决定救不救, 那就不是英雄而是色狼了,因为命运也不是只让美女落
难的。是英雄,就上去救人,救了不求回报,才是真英雄。

杨红知道自己不算美女,但朱PETER好像也算不上英雄,他整个人都给她一种滑稽的
感觉。他姓了这个“朱”,就有几分滑稽了,哪有英雄姓朱的?再加上他叫个什么
PETER,也是滑稽多于洋气。大家又故意叫他朱PETER, 而不是PETER或者PETER ZHU,
也是存心要保持他的滑稽形像。他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是往滑稽上靠。这样的
人如果也算英雄,也只能是搞笑版英雄。

容不得杨红多想,救星就一脚踏进门来了,不是朱PETER, 而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中
国人,典型的学生脸,长相没有任何抓得住记忆的地方,杨红的学生中有太多这样
的人,分不清他们、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是杨红最大的头疼。

天降大任于这位救星,大概是因为他也能讲那种杨红不知为何物的语言。救星跟那
个生物武器的主人交谈了几句,就转身对几个officer 解释了一下。几个officer
和那个救星都哈哈笑起来。携带生物武器的汉子也跟着呵呵地笑。杨红没听懂,不
知是该跟着笑还是不跟着笑,看几个男人都笑得有点暧昧,就决定不笑。

杨红当然是没事了,当她还在心不在焉地听那个年轻的officer 长篇大论的解释时,
救命恩人就趁机溜走了,好像完全没有心思认识自己解救的美人,使杨红再一次认
识到自己老了。

被这样折腾了一通,杨红对美国的印象坏极了,恨不得马上打道回府。但她不知道
怎样才能打道回府,因为朱PETER没教,他说他教的东西可以COVER你从中国上飞机
到你在目的地下飞机这一段。对一路上的各种情景,他都按场景分类,编写成ROLE
PLAY, 让学生演练过了,但如何在中转机场就打道回府,他并没有教过。

杨红凭直觉认为只要朝刚才来的方向走就能走回海关去,也不多加思索,就反着大
多数人的方向走起来。刚走了一会,杨红就看见TRACY正推着行李,朝自己这边走来。
大概以为杨红是特意去找她的,TRACY很感动地抢上来:“哇,你好快啊!一直想跟
上你,但我的座位太靠后,等我下了飞机,已经找不到你了。”

杨红看到TRACY,简直就象看到亲人一样,委屈地说:“刚才要是你在,就不会出那
事了。”

“什么事?不急,不急。我们先去办转机手续,把行李托运了,再找个地方吃东西,
边吃边聊。”

杨红忘了自己要打道回府的计划,糊里糊涂地就跟着TRACY办了转机手续。两人在一
个麦当劳店买了食物,在一个小桌前坐下,杨红就把刚才的经过讲了一下。

TRACY越听越带劲。听完了,有点遗憾地说:“可惜我没碰上。我这个人,追新闻把
新闻都追怕了,新闻见我就逃。你运气不错,这种百年不遇的事都让你遇到了。我
可以把你这件事写篇文章发表。让我来想想怎样写比较轰动,比较能触及一些人的
痛处,让他们忍不住要跳起来骂娘,只要有人骂,就有人看了。应该提到种族歧视
的高度,也要把美国人的孤陋寡闻狠狠抨击一下,或者从美国安检制度造成的风声
鹤唳谈起。”

杨红看她兴致如此之高,心情也好多了,就笑着说:“什么烦心的事到了你那里,
就变得有趣了。”

TRACY也嘻嘻笑着:“没办法,搞新闻的人,就是这种幸灾乐祸的脾气。国家不幸诗
家幸,旁人不幸记者幸。国家灾难深重的时候,诗人可以写出流芳百世的诗。旁人
不幸的时候,记者可以采访到轰动新闻。这两类人,唯恐天下不乱,最怕的是平安
无事。你别介意啊,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也会这样幸灾乐祸的。”

杨红想,如果我对自己的不幸能象记者一样幸灾乐祸了,那我就修炼到家了。她有
点疲惫地说:“我不介意,不过我觉得我这次在美国不会很顺,这个头就没开好。
美国对我一点都不友好,真恨不得马上就回去。”

TRACY正色说:“就是因为对你不友好,才要待在这里出口气,斗争到美国对你友好
为止。哎,我觉得你应该告他们,要求一大笔赔偿金。就说这事引发了你的抑郁症
什么的 。”

杨红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没抑郁症,也不想打官司。再说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

“没把你怎么样?那就是你不懂依靠法律为自己争取权益了。精神上的伤害是很严
重的,是难以计量的。当然正因为难以计量,才可以多敲他一些。我告诉你,美国
人是很爱打官司的。你该告不告,他不认为你善良,反而认为你不懂法律。听说有
个美国妇女,在一家麦当劳店绊倒,摔伤了尾椎骨,就要求那家店陪了成千上万。
你知道她为什么摔倒?是她自己的小孩把她绊倒的!”

杨红简直象听天方夜谭一样,张着嘴合不拢:“那怎么能怪店里呢?”

“当然怪店里,因为他们有责任制止小孩在店里打闹的嘛。”

杨红有点不相信地说:“如果真是那样,那说明美国的法律是很看重人的。”

TRACY问:“你想不想告他们?说不定你可以拿一大笔钱,或者干脆问他们要个绿卡
算了。听说在美国投资一百万,或者办企业招收三十人以上就可以拿绿卡。”

杨红怀疑地问:“你说这事能陪偿一百万?”

“谁知道?所以要试试,不试就永远不知道。”

杨红想了想说:“算了,我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牵扯到官司里去。再
说,朱PETER也讲过,说在美国打官司,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证人,我现在到哪里去找
证人?那个帮了我忙的人,连谢都没谢他一下。”

“男的女的?长得怎么样?”

“男的,看都没看清楚长相。”

TRACY笑笑说:“那肯定不是很帅,要很帅的话,就是刀架在脖子上都看得清。救命
恩人是男的,那你是不是象PETER说的,很有点无以回报,以身相许的感觉?”

杨红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把年纪了,还许谁?想许别人都不会要。”

TRACY恨铁不成钢地说:“这就是你太没自信了,你很不错呢,有前有后,虽然生过
孩子,但一点没变形。你愿意以身相许,是看得起他,他不要,是他的损失,那小子
损失惨重啊!”开过玩笑,又严肃地说,“看来我应该去追踪一下那个家伙。他知
道那人究竟带的是什么东西。嗨,TERESA, 我们一定要保持联系,你可能是那种NEWS
MAGNET,走到哪,都会有新闻跟着。我是NEWS REPELLENT,天天想遇到新闻,偏偏
遇不到。”

杨红问:“真的,还没问你,你到哪个学校,学什么?”

TRACY说:“我去M大,学大传。”

“大船?”

“就是大众传媒,Mass Communication. 我以后要进CNN,还要到白宫做INTERN,专
写总统风流韵事。”

“总统有风流韵事?”

TRACY 嘻嘻笑着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等我去了,就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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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30th, 2005, 18:54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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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CY好像很能适应新环境,到了哪里都是劲头十足,吃美国麦当劳也吃得津津有味。

杨红问:“你觉得好吃吗?我觉得一点不如中国的麦当劳,我现在就在怀念我们那
里的叉烧包了。”

TRACY耸耸肩说:“可能你是爱国型的,走到哪里,就把自己家乡的文化带到哪里,
象早年出去的那些华人一样。他们是至死不改自己的生活习惯的,反倒在异国他乡
造出一个个中国城、唐人街。我是国际主义者,爱的是整个人类,四海为家,入乡
随俗。”

杨红发现TRACY有点喜欢借题发挥,扯野马,一扯就扯远了,自己有点跟不上。再说
她这话听上去有点不爱国,杨红听了很不舒服。爱国这样的事,大家就是私下对自
己,也是一口咬定的。你可以不爱某个朝代、某个皇帝、某个政府,但连自己的祖
国都不爱了,你也真是不可救药了。不过,TRACY活得真是滋润,无忧无虑,毫无顾
忌,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自己要是能活到这个份上,那真是活出头
了。

“真是很羡慕你们七十年代的人,活得这么轻松,不像我们六十年代的人,活得太
沉重。”杨红由衷地说。

TRACY撇撇嘴:“你只看见强盗吃肉,没看见强盗挨打。我们这一代人,活得比你们
艰难。你们那时候多单纯啊,把书读好就行了。找个老公,一谈搞定,男不寻花问
柳,女不红杏出墙,安安稳稳过日子,羡慕死了。”

杨红想想自己,就叹口气,说:“那你也是只看见强盗吃肉,没看见强盗挨打。我
们哪有你们活得轻松?”

“我觉得还是我们这代人累。你那代人最怕跟别人不一样,我这代人最怕跟别人太
一样。你只要一路跟风就行,别人穿什么, 你穿什么,想都不用想。我们呢?想与
众不同,那就得绞尽脑汁了。现在的美女,说是如雨后春笋都还不够气势,简直就
如蝗虫一般,一会儿就冒出一大堆。也不知是因为天生丽质的人越来越多,还是因
为会化妆会打扮的人越来越多,现在又可以做美容手术,变人工美女。我们要想出
个众,吸引几个眼球,比希望工程还难。走在大街上,满眼都是美女,也不知道是
天然的还是人工的。人工的多了,就算你是天然的,别人也以为你是人工的。你天
天跟这么多美女竞争,不累?”

杨红想了想:“怎么样才算美女?”

TRACY 说:“你们那时候的人大概只看一张脸,而且只要皮肤白,眼睛大,就认为
是美,一白遮三丑嘛。不过现在呢,要脸白很容易,要大眼睛也很容易,所以大家
的注意力都转到三围上去了。波要大,箩要大,腰要细。这些都是遗传的,爹妈给
的。你如果不幸没个好遗传,那就倒酶了,要么挨刀,要么死饿,还要天天锻炼。
像我吧,老妈胖,老爹瘦,遗传算是一半一半,所以要靠自己盯住自己,一不小心
就胖了的。哎,活得累啊,吃颗巧克力都要作半天思想斗争。今天吃了这顿麦当劳,
又得减肥好几天了。”

杨红不懂这“波”啊“箩”的,但跟“三围”连在一起,也就估摸出是什么了,一
面想着周宁的审美观还挺超前,一边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TRACY的“波”,在衬衣
下面很气势汹汹的样子。

TRACY顺着杨红的眼光看看,笑着说:“在估摸我的罩杯尺码?告诉你,是假的,我
戴的是液体奶罩,里面水水的,不光高耸,而且手感不错,虽然骗不了情人,但在
公车上被人轻薄一下,还不至於穿帮。”

杨红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替TRACY难为情,这种事也讲给人听。而且听口气,在公
车上被轻薄还比不上穿帮令她难堪。看来自己和TRACY中间隔着不知几个代沟,就象
两个世界里来的人。

“竞争对手多,还不是最累的部分,最累的是竞争的对象却都是些残次品,”TRACY说
得有点忿忿不平起来,“现在的男人哪,质量完全没搞上去,有貌的无才,有才的
无貌,才貌双全的花心,不花心的阳萎。你想,我这代人,要跟这么多高质量的女
人竞争那么几个低质量的男人,那还不累死?人不累死,心也累死了。“

杨红想了想,说:“不过有些男人,没才没貌也可以花心的。”

“就是,最可恶的就是那些没才没貌还花心的男人。”TRACY点点头,“你说他什么
都没有,还花个什么?可这世界就是这样,没才没貌的男人,还偏偏花得出去。你
们大学里面可能好一点,外面这几年完全是乱七八糟,简直是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
切,可以说是比旧社会还旧社会。地下情人,露水姻缘,发廊妹,按摩姐,学生鸡,
进口鸡,二奶,小蜜,什么都有,遍地野花。男人时时刻刻 都可以花,而且现在是
越花越光彩。真个是挡不住的花:道德挡不住他,婚姻挡不住他,只有阳萎挡得住
他,现在又有伟哥啦。”

“你说男人为什么要----- 花呢?”杨红试探地问。

“谁知道,天性如此,骨子里就这样。前些年,是社会风气不允许,现在真是女的
开放,男的搞活,大家都在花,他还不花?中国人是有从众心理的嘛。”

杨红叹口气说:“有时真不明白,几年、十几年的夫妻,什么原因也没有,男的突
然就出轨了。”

TRACY说:“说没原因,是不对的,什么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只能说没理由。有时原
因太小,太没道理,就显得没原因了。像我采访过的一个女囚,他老公花的原因就
很简单,说她床技不好。”

“床技?”

TRACY瞪大眼睛:“你别告诉我你不懂床技是什么,就是床上功夫呗。现在的男人对
女人要求可高呢,要你进得厨房,出得厅堂,上得大床,缺一不可。看你那表情,
就知道你在床上是条死鱼,你老公不骂你?不去找别人?”

TRACY嘿嘿笑了一会,没得到杨红的回应,止了笑,正色说,“我采访的这个女囚,
太老实天真,在床上只知道让老公摆弄,老公嫌她床技不好,想跟她试几个花样,
她又不肯,结果老公在外面找了个鸡做情人。老婆发现后,两人吵起来。那老公说
其实他也没想过离婚什么的,包养那只鸡是因为老婆床技不好,只好到别的女人那
里去切磋床技。如果老婆愿意求进步,他可以介绍老婆去跟那鸡学几招。老婆一气
之下,用刀砍了老公那个情人,把自己砍进牢里去,判了终生监禁,结果彻底把她
老公解放了,老公现在肯定放心大胆地去考察别的女人的床技去了。”

杨红听得心情很沉重,不明白TRACY怎么可以眉飞色舞地讲这种故事:“这个女人真
可怜。”

“可怜的女人多啦。女人在中国是越来越难活了。有段时间我天天采访女囚,很多
是为情所困的女人,有的是因为老公要离婚,有的是因为情人变了心,反正是为了
个情字,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你要愿意听,我可以跟你讲十天十夜。报上见到的,
只是那些比较轰动的,有代表性的,一个故事下面,不知埋着多少类似故事。现在
这种事多了,你想搏个头版头条都不容易。”

“天天写这些,不把自己写得灰心丧气?”

“何止灰心丧气,简直是前途无亮。我就是把自己写得垂头丧气了才想到要出国的。
在中国我是找不到好男人了,我上美国来找找,听说中国的精英男人都到美国来了。”

杨红警告说:“这些精英就不花了?”

TRACY说:“听说精英们都忙着学习工作,没有多少人有功夫去花,至少不能公费去
花,也不会引以为荣。你知道我那时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口语班?”TRACY摘下左手上
的手链,把手伸到杨红眼前。

杨红看见一道细长的、乌溜溜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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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30th, 2005, 18:55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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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切腕留下的。”TRACY说“切腕”的口气就象是在说“洗碗”一样,脸上的
表情,又仿佛是在炫耀一枚国家科技进步奖章,“我的男朋友是我们晚报的记者,
才貌都不错,就是花。到北京公干一段时间,就花上了一个北京妞,被我一个好朋
友告诉我了。我打电话问他,他承认了,说是因为我不在他身边,他太寂寞。我就
追去北京。吵了,闹了,他还舍不得放开那妞,我就来了这一手。当然也没想过切
深,流了一些血,但死不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象搞笑电视剧了,不值一提,他后来跟那妞吹了,又回到我这里。”

“那你还要他?”

“当然不要,这故事好就好在结局,因为我最后把他甩了,终于出了这口气。”TRACY
说,“我去北京前,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再爱他,一个不忠实于爱情的人,有什么可
爱的呢?但我要把他赢回来,赢回来再丢掉他,不然我这一生都会在自己面前抬不
起头来。”

“这不跟赌气一样?还差点陪上自己的命。”

“我不过是做得过激一点,说得大胆一点罢了。虽然大家都不愿承认这一点,但大
多数人都是更爱自己的面子、自己的自尊的。那些为情所困,为爱杀人的女人,有
几个是因为没了丈夫生活上就过不下去的人?都是有头有脸有工作的人,自己养活
自己根本不成问题,但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不愿输给另一个女人,就杀那个女人;
耻于被一个男人抛弃,就杀那个男人。杀不杀,只是个怕不怕死,法制观念强不强
的问题,如果没有法律的威摄,如果杀了人不受惩罚,很多人都会杀人。不过像我
这样法制观念强的人,就不杀别人,只杀自己。我杀自己你不能把我投监狱里去吧?”

杨红被TRACY这一番杀气腾腾的高论搞得糊里糊涂的,总觉得这个逻辑有点什么问题,
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问题。杨红也不敢表示反对意见,因为她已经感觉到TRACY是
那种生来就抬反杠的人,你越反对,她越执着。可能TRACY 采访了太多这种事,耳
濡目染,三句话不离本行,还是由她去说。

但是TRACY没心思再说下去了,她还有别的安排,她要到比佛利山去参观好莱坞明星
们的豪宅,去中国剧院门前看那些名演员的脚印手印什么的,还要去一条什么街碰
运气,因为那条街上,有许多店铺,都是明星们经常光顾的,说不定就能碰上某个
明星,让他在自己手上、乳罩上签个名。

“哇,我喜欢Brad Pitt, 还有Nicolas Cage。可惜Nic头发都快掉光了。我更喜欢
Johnny Depp 和Orlando Bloom,年轻,又帅,看着就舒服。 George Cloony 生得
那叫一个正!但太老了点。Tom Cruise嘛, 又矮了点。不过能碰上这几个当中的任
何一个都是不错的啦。”TRACY 一口气甩出一大串电影明星的名字,圈的圈, 点的
点,褒的褒, 贬的贬,扒拉来,扒拉去,象盘点自家店铺的存货一样。

杨红一个也不认识,一个也没听说过,她即使看外国电影,也只记得剧中人的名字,
不知道演员的名字。她只觉得TRACY谈论这些明星时的口气,就象那些明星都排成一
条队,老老实实、卑躬屈膝地等着她挑一样。

“那些明星结没结婚?”杨红小心翼翼地问,不想打击了TRACY的兴致。

“他们结没结婚干我何事?”TRACY笑着说,“只是看看而已。我有‘美男情结’的
嘛,只要是美男,我都喜欢看。他要跟我来个一夜情,我也不反对,哪里就想到要
他娶我了?看来你还是老观念,看男人之前,就在想他会不会娶你,娶,就看他一
眼,不娶,就不看。你跟男人之间,就只能有嫁娶的关系,不能有别的关系?”

杨红说:“也可以有同事关系或者普通朋友关系。”

“那也叫关系?”TRACY好奇地问,“嘿,你有没有过情人?想象不出来,你这样的
人有了情人会是什么样。”

杨红红着脸,支吾着:“什么算情人?”

TRACY笑着说:“看你这个样子,也不会有情人。老老实实一党的干部,一生过得干
巴无味,还为自己的干巴无味感到自豪。现在党的干部也蛮花的呢,可能党的女干
部要好一点。嗨,你们党的干部出去应酬、腐败的时候,吃完了,男的去花, 女的
干什么?”

杨红听她说得太离谱,不太高兴地说:“我们出去从来没人花。”

“大学领导花的也不少呢,我就曾经报道过一个,把他弄得,那叫一个臭!可能你
们学校好一点。我看你现在到美国了,就别把自己当党的女干部了,找个情人,看
看天会不会塌下来。不然你一生当中,只跟一个男人做过爱,那可真亏了,你没有
比较,连他做得对不对都不知道。不过,我警告你,不要一上来就谈嫁娶。现在的
男人,最怕你要他娶你了,做情人可以,你要他娶你,那肯定把人家吓跑了。”

“我觉得女人应该自珍自爱。。。”

“你太幽默了!”TRACY前仰后合地笑了一通,勉强忍住笑说,“如果不是有点了解
你这个人,还以为你在搞笑呢!你这个人很值得采访一下,很有特点,基本是活在
你那个空中楼阁里,闭着眼睛不看世界。女人怎么样算自珍自爱?一生只爱一个人?
一生只嫁一个人?你怎么知道他一生只爱你一个?一生只娶你一个?哼,我遇到的
男人,爱字都是各种时态混着用的,从前爱过别人,现在爱着别人,今后将爱别人。
你在那里为他目不斜视,他那里刀都刺到别处去了。”

TRACY看看表,抱歉地说:“跟你聊天很好玩,本来还想给你普及一下现代爱情知识,
但我现在要瞻仰明星去了。我只有六个多小时,不抓紧就来不及了。你去不去?”

杨红算了一下,她转乘的飞机离起飞还有将近十小时,不去的话,一个人呆在这里,
肯定很寂寞,就问:“要花钱的吗?”

“当然要花钱,听说有专门的旅游服务项目,可以随团走,也可以自己租个车去游
览。我们现在时间紧,可能要包车,了不起一百来块钱吧。”

杨红在心里一换算,吃了一惊,看个电影明星要那么多钱,比进动物园还贵,就脱
口道:“算了,还是你自己去吧,太贵了,我不去了。”

TRACY看她那么坚决,知道劝也没用,就悻悻地说:“那我去了。”

等TRACY走了,杨红又万分后悔了。不就几个钱吗?壹佰块也就是八百块人民币,在
家里不也常常一花好几百吗?现在一个人被扔在这里,要等十个小时,太难熬了。
正在她懊丧不已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心里一喜,便快步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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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30th, 2005, 18:56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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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看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在飞机上的邻座,那位坐在18B的中年妇女。杨红跟她
从H市坐到汉城,差不多没讲什么话,因为飞机上实在是很安静,没有人讲话。转机
后,杨红没有看见她。现在一个人呆在机场,看见了她就象一个与组织失散多年的
地下党员看到了党派来的接头人一样,份外亲切,立即就走上前去打招呼。

那位妇女的激动也不亚于杨红,两个人互问了姓名,一下就成了好朋友。那位妇女
叫周刚,是Z大的,去D大做访问学者。说起来,两个人的研究方向居然很相近,不
过Z大比H大名气大,周教授比杨副教授高一级,D 大也比杨红要去的A大多颗星。若
是在平时,杨红对这样的人就有点敬而远之,因为别人样样比自己高一等,自己有
压力。不过今天不同了,到了美国,只要是中国人,看见了就很亲切,学术方面谁
坐第一把交椅的事以后再计较。

两个女人碰上,很少有侃伊拉克战争或者世界杯的,都是聊彼此的家庭。有人说,
如果你要讨好一个女人,那就夸她的丈夫,比夸丈夫还管用的,就是夸她的孩子。
千万不要说她丈夫和孩子的坏话,即使她自己说她丈夫和孩子的坏话,你也不要接
碴,因为她那样说,一是图个嘴巴快活,二是想听到相反的意见。

不知道杨红知不知道这个真理,反正她就是这么做的,从来不说别人丈夫孩子的坏
话,能恭维时恭维,实在觉得没什么可恭维了,就不啃声。今天把这政策照搬,一
下子就跟周刚成了好朋友。

杨红开心地说:“我们还是家门呢,我丈夫也姓周。你比我丈夫大几岁,我们周怡
应该叫你大姑妈。正好他家没女儿,周怡没姑妈,就认你这个大姑妈了。”

两个女人就把座次排排好,把关系摆摆正,一个姑妈,一个舅妈,如果不是周刚的
女儿比杨红的儿子大得离了谱,差不多就要违反婚姻法,定个娃娃亲了。

大姑妈因为口语不太好,磨磨蹭蹭地掉在后面,才刚刚过了那几关,还没吃东西,
杨红就自告奋勇地带她去吃麦当劳。大姑妈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去买,杨红就勇敢
地做起翻译来,问了她想吃什么,就上去为她点了,跟什么SAUSE,配什么DRINK,
都是一顺溜地听懂了,答对了,很为自己的英语自豪,顺便也有点感谢朱PETER训
练有方,上了口语班跟没上口语班就是不一样。

大姑妈吃的时候,杨红就陪在旁边跟她聊天。大姑妈跟她的名字倒还有点相配,性
子挺刚的,说话直爽,当即就许诺说如果她那边有好的机会,就想办法为杨红在那
边找个位置,毕竟学校好一些,今后前途也大一些。再说,姑妈舅妈地住在一起,
等两个人都把孩子办来了,还可以有个伴。

“我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就有点喜欢这里了。”大姑妈坦率地说。“这里胖人多,
而且个个活得很坦然。你看那个卖麦当劳的胖大嫂,比我胖三倍,人家那叫活得!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在美国,像我这样的,只能算中等偏瘦,比在中国时感觉好多
了。”

杨红打量一下大姑妈,其实她也不算胖,不过比较壮,脖子和四肢都显得结实粗壮,
属于那种即使是不吃不喝而且猛跑步也减不了多少磅的人。杨红想不到一个堂堂Z大
的教授,还会为自己的胖烦恼。

“你在中国也不算胖吧?”杨红安慰说。

“你不知道,教书呢,倒是没谁管这个,你胖也好,瘦也好,没有人会为这个不评
你职称。但我先生在公司工作,经常有应酬,常常有带家属出席的晚会什么的。刚
开始我还去去,后来就觉得那种场合瘦女如云,一瘦遮千丑,我在那种地方感到压
力太大了,去了丢脸,所以也懒得去了。”

大姑妈用餐巾纸擦擦手,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杨红:“你看,我年轻时也
满不错的呢,一百来斤。生了小孩后,就象吹汽球一样,一下子就吹了这么大,收
都收不回去了。听别人说,生前越瘦的人,生后越胖。”

那是一张质量不怎么好的彩照,照片上的大姑妈的确很漂亮,瘦瘦的,五官生得很
端正。大姑父倒显得一般,有点偏老,两个人看上去象父女。

大姑妈又递过一张照片,是她全家三口刚照的,大姑妈就是现在这模样,大姑父反
倒显得比以前有了些风度,两人看上去有点“女大三,抱金砖”的包办婚姻味道。
女儿呢,活脱脱是年轻大姑妈的翻版,就越发衬得大姑妈老了。杨红又端详了一会,
就还给了大姑妈,心里有一点优越感,因为自己虽然也生了小孩,但还没有吹汽球。

“谈恋爱的时候别人都觉得我丈夫配不上我,我父亲是Z大教授,我自己也是第一名
考进来的,人又生得漂亮,他那时只是班上一个很普通的学生,才貌都不出众。不
过他追得很紧,女人怕追,一追就追上了。”大姑妈似乎对自己的恋爱婚姻都有点
事过境迁、好景不再的感叹,“现在你看看,他反而显得比我年轻、比我出众了。
哎,女人不经老啊。”

杨红也有同样感叹:“不然怎么说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朵花呢?”

“男人到了三、四十的时候,有了成熟男人的风度、地位和金钱,而女人到了三、
四十的时候,人也老了,体也胖了,浪漫也被磨损了,就是不磨损,配着一个气球
一样的身材,也不可爱了,这个时候,婚姻很容易出问题。所以我们这个年龄段的
女人,活得最难。”大姑妈坦率地说,“以前是我丈夫紧张我,现在是我紧张他。
他在外面做生意,经常要接触各种人,有时候跟公司的头出去,别人到什么地方,
他也得到什么地方,难免会碰点荤腥。”

杨红不敢相信大姑妈这样的人,对丈夫在外拈花惹草会持这样开明的态度,就安慰
说:“也许他在外面挺规矩的。”

“你不用安慰我了,他自己都承认的,他说这是为工作所迫,没办法的。你的客户、
你的顶头上司都开了房间,叫了三陪,你不开?你不叫?那他们就会以为你要去揭
发他,你还想在那个公司干?现在这个年代,洁身自好是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的。你
出污泥而不染?那污泥就要怀恨在心,往你头上泼污水,让你比污泥还污。”

这是杨红第一次听到如此悲壮、如此高尚的嫖妓宣言,感觉大姑父为了工作,忍辱
负重,牺牲色相,肉体肯定被摧残得不成体统,内心肯定是泪流成河。

“你相信他?”杨红忍不住问。

“相信什么?相信他是为了工作才这样的?”大姑妈撇撇嘴,“一半一半啦,形势
所迫也有一点,自己想换个口味也有一点。不过他还算有良心,他说为了保护我,
他都是用套子的,我们也有很久都坚持用套子了,不想染上病。”

杨红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姑妈, 心想,Z大的教授,都要忍受这样的婚姻,中国女人
的地位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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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30th, 2005, 18:56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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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杨红昧着良心,才找出一句恭维的话:“你心胸真宽广,如果是别的人,怕是早离婚
了。”

“你当我没想过离婚?怎么会没想过呢?谁愿意过这种生活?连旧社会都不如。但
是有很多实际问题不好解决,小孩的事啦,房子的事啦,还有这些年的感情,也不
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的。关键是跟他离了婚,我又能找谁呢?像我现在这把年纪,再
找也是离过婚、丧过偶的了,两个人带着这么深重的过去,要过得好也很不容易。
再说,除非不找在公司干的,否则很可能比我现在的丈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
姑妈看看杨红,说,“你丈夫跟你在一所大学,那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了。”

杨红不知该怎么样回答这个问题。女人感谢对方信任自己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隐秘
也透露出来。杨红虽然被大姑妈感动加带动,有一吐为快的冲动,但毕竟是多年的
习惯,觉得家丑是不可外扬的,于是只含混地说:“差不多吧。”

大姑妈把食物打扫完毕,喘口气,说:“所以我对这次出国抱有很大的希望,我准
备一到学校就开始为我丈夫和小孩办探亲,如果快的话,他们一两个月内就可以到
美国来。我几个朋友帮我打听过,像我这种专业的,在这边还比较好找工作,找到
工作就可以在美国安定下来了。”

杨红没有听懂留在美国跟刚才讲的故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只觉得大姑妈也是跳跃性
思维的人,一跳就从中国男人的不轨跳到中国女人在美国找工作的问题上去了。

大姑妈继续构想着她的宏伟蓝图:“呆在这边呢,我的丈夫就不用跟着他的老板到
处应酬了,他可以老老实实地呆在大学里做研究。听我那些在美国的同学讲,他们
夫妻之间都过得挺好的,最起码是安安稳稳,绝对没有我在国内所遇到的那些麻烦。
你知道的,我们这个专业,出国的多,我那个班,至少有90% 的人在国外。其实我
年轻时要出国也很容易,但是我丈夫不肯出来,所以就没动那个心,不然早就在美
国扎根了。”

杨红有点心不甘:“但是人并没有改变啊。他出过轨,就是出过轨,到了美国他不
出轨是因为他没有机会出轨了,但他骨子里不还是个出轨的人吗?”

大姑妈笑起来:“你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棍子把人打死。我要这么严格,早就离婚
了。你想想,他在中国那种环境当中,他也是没法。说实话,他当初从Z大跳出去从
商,还是我的主意,因为两个人都守在大学里,经济上也不那么宽裕。那时候,凡
是家里有一个人在公司的,都买了三室一厅了,只有我们,还住在学校分的两室一
厅里,想给小孩买个钢琴也买不起。所以有时候我也不怪他,一个人,最好不要遇
到这种考验,不然的话,就很可能背叛。出污泥而不染,是很难的。”

杨红突然想起朱PETER关于出污泥而不染的高谈阔论,那话当时听了,只觉得是朱PETER又
一个哗众取宠的包袱,但现在想来,却有几分道理。

朱PETER说,那些夸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的人要么是吓了眼,要么是睁着眼说瞎话。荷
花出污泥而不染,其实是因为它有一根长长的茎在那里托着,离污泥还远着呢, 如
果你把一朵荷花塞到污泥里去,踩两脚,再拉出来,你看它染不染。更准确的说法
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想不变黑,就别到墨身边去。

那时有人笑他,说我们现在近了你这个朱,为什么反而变黑了?朱PETER笑着解释说,
因为我的中文名字叫做“朱墨”,你们近了我,是既近朱又近墨,你们要变得黑里
透红了。

看来大姑妈是治病治根,把大姑父连根从中国拔起,再把他种到美国来,想以这样
的方式来挽救她的婚姻。不让大姑父近墨了,他就不会变黑了。不知道美国到底是
朱是墨还是朱墨并存,不过她有点象大姑妈批评她的那样认死理。她觉得真正清白
的人,就应该在什么地方都是清白的,如果不是,那就不是真的清白。一个人一旦
不清白过了,那他就永远是不清白的了。

杨红问:“那你丈夫他现在愿意到美国来?”

“愿意来,来;不愿意来,拉倒。”大姑妈坚定地说,“这个我想好了,如果他不
肯来,我们就离,但我的女儿一定要到我这里来。听说美国这边对离婚的女人比中
国那边宽容,有些美国人找了拖油瓶的女人还觉得赚了一个。吃起饭来一大桌,问
起姓来各姓各的家庭很多,大家见怪不怪,这样小孩就没压力。在中国不敢离婚,
怕的就是别人瞧不起,说闲话,孩子在外受欺负。如果没这几个担心了,离婚有什
么可怕?女人又不是养不活自己。”

“这点你说得很有道理,没有男人,女人也养得活自己,但是感情上的空白还是没
法填补的。”

“我丈夫他还是不愿意离婚的,他也很念往日的情分,对外面那些应酬,他是能躲
就躲,能溜就溜,对女儿也照顾得很好。他也知道,外面那些女人,有几个是真心
跟他好呢?不都是为了几个钱,逢场作戏吗?男人虽说四十还是一枝花,但到了六
十、七十的,反而不如女人了,生的生病,中的中风,还得靠女人来照顾。风月场
中的女人是靠不住的。”

“那他过来能做什么呢?”

“我丈夫有硕士学位,在这边找个工作应该不成问题。”

杨红想到TRACY,又想想眼前的大姑妈,突然想到人们出不出国,留不留在美国,完
全不能用爱国不爱国来丈量。这两个女人,一个出生于七十年代末,一个出生于六
十年代中,一个到美国来寻找好男人,另一个到美国来培养一个好男人,动机都是
很女人的。

大姑妈的飞机在三小时内就起飞了,杨红恋恋不舍地把她送走,一个人找了个僻静
的位置坐下,回想她们两个人的话。TRACY跑社会新闻的,她看见的都是社会的阴暗
面,但杨红也知道,那些阴的暗的,正在冠冕堂皇地变成阳的明的,人们已经不以
为耻,反以为荣了。这股风正在强劲地吹向大学,杨红自己就参与处理过院里一个
在外叫鸡被派出所抓住的老师。

不论是TRACY采访过的那些女囚的反抗办法,还是TRACY自己的反抗办法,都是杨红
不赞成的。杀人也好,杀己也好,都不能把一个变了心的男人杀回来,都不能解决
问题。杨红也不赞成女人以花对花,在她看来,女人胡乱地跟男人上床,只能是自
取其辱;而且女人青春短暂,以花对花的阶段也是短暂的;况且,等到夫妻两在那
里COUNT NUMBER决定谁花得更多的时候,还有什么爱情可言呢?

现在的社会的确象个大染缸,男人越来越放纵自己,女人也越来越放纵自己。男人
越放纵,越觉得自己有本事有本钱;女人越觉得自己有本事有本钱,就越放纵自己。
杨红想,像我这样“奔四”的女人,既没有本钱放纵,也不愿放纵,又不甘心自己
的丈夫放纵,哪能活得不累?

TRACY和大姑妈对付这些阴暗面的办法就是跑到美国来,企图找到在中国找不到的好
男人,或者拯救一个被污染的好男人。难道美国是女人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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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30th, 2005, 18:57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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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杨红无精打彩地看着机场的乘客,有行色匆匆的,有步履沉重的,也有像她一样,坐
在那里,无所事事的。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也没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百无聊赖之
中,就想起朱PETER曾经说过,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打发候机的时光,就把过往那些痛
苦的记忆搜罗出来,打成包,丢弃在机场。

那好像是他写的或引用的一首英文诗,他先念了英文,然后随口把它译成了中文,
大意是,机场是一个丢弃痛苦记忆的好地方。不想污染你最无忧无虑的童年记忆,
就不要将你的痛苦丢弃在生你的故乡。不想被漂浮在空中的忧愁擒获,就不要将你
的痛苦丢弃在你常住的故乡。也不要把你痛苦的记忆丢弃在你乘坐的飞机上,那小
小的银燕,载不动这许多哀伤。把那些痛苦的记忆打成包,丢弃在机场吧,因为那
里每个人都是过客,没有谁会注意到陌生人的惆怅。这样当你再上飞机的时候,你
已经与往日的阴影告别,等着你的,将是新的篇章。

朱PETER说他就是这样打发候机时间的。这可能是他说过的最一本正经的话,一说完,
就引起全班哄堂大笑。杨红想象不出,象朱PETER 这样的人,会坐在机场的一隅,
神色凝重地把自己痛苦的记忆打包。痛苦是一种沉重的感觉,痛苦是一种深刻的体
验,像他那样即使不算浅薄至少也算得上轻浮的人,能有什么称得上沉重而深刻的
体验吗?

杨红现在愿意相信,一个人能把过往的不愉快打成一个包,丢弃在机场。坐在一个
陌生的机场里,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好像思维都跟着大胆起来了。在熟悉的环境
中,仿佛思维都是有声的一样,想一想,都会被人听见,都会被人察觉,都会变成
笑柄。这里是美国,就算思维被人听见了,因为语言不通,可能都没人能懂。

候机的时间,也是难得的清闲时光,平日里忙忙碌碌,不管是痛苦还是幸福,都没
有时间去咀嚼、去提炼、去归档。

人在异国他乡,与故时故日故地的生活拉开了一段距离,你的心境更平和,你的眼
光更敏锐,使你能够更客观地看待自己的过去。

杨红想象着自己正摊开一块块布,然后把从前那些痛苦的记忆,分门别类,一点一
点地放在布的中央,凑足一个包裹了,就包起来,扎紧,丢弃在这里。她最先要打
包的,是有关陈大龄的记忆。不管那是痛苦还是幸福,那都是她一生中最沉重的记
忆。

陈大龄自下乡后,就象一个随风飘舞的风筝,从杨红的生活中飘出去了。开始杨红
还期盼着,以为陈大龄会从乡下寄一封信给她,告诉他的通信地址,那她就可以写
信到他下乡的地方去。那时她每天从楼下门卫那里过,都希望刘伯会叫一声:有你
的信!每次到系里去,也要满怀希望地伸手到信箱里去摸一摸,希望能摸出一封陈
大龄的信来。常常是摸出了一把信,但都不是自己急等的那封,有时只好拿那无辜
的信出气,把它撕个粉碎。

杨红知道自己可以去数学系打听到陈大龄在乡下的地址,或者去找他弟弟打听。但
她都没有做。如果他想跟我通信,他会写给我的。他既然没有写,就说明他不想写。
他不想写了,我又为什么还要写呢?我不是想好要放开他的吗?

一直到了第二年了,过完新年到系里去时,杨红才收到陈大龄的一张明信片。明信
片是年前就寄到了的,但她没想到有人会寄信来,所以根本没去系里取信。

陈大龄的明信片上写着:“祝新年快乐 万事如意”。她心情很激动,拿在手里把玩
良久,翻过来翻过去地想找到点什么,又把那卡的图案研究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
陈大龄要么花了心血选了这张绝对不带任何特殊情义的明信片,要么命中注定,他
随手一拿,就拿了这么一张干干净净的。明信片图案是一幅风景画,有山有水,但
没有蝴蝶,没有鸳鸯,没有相依相偎的小猫,更没有相拥相抱的情侣。

杨红觉得自己应该回一张给陈大龄,虽然新年已经过了,但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
她也到学校书店里,精心挑选了一张同样干干净净的明信片,象应声虫一般,恭恭
敬敬地写上“祝新年快乐 万事如意”。她不知道陈大龄乡下的地址,只好也寄到他
系里。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收到,估计他每次回H市都会去系里拿信的。

自那以后,两个人都形成了规律,一年两张明信片,新年一张,生日一张。新年的那
张两人差不多是同时寄出,生日的那张总能在生日到来之前的一两天到达。明信片
上面,除了应景的问候祝愿,也会有一两个报告生活中重大转折的句子。就是从这
些报告中,杨红得知陈大龄从乡下回来后,很快就调到上海去了,然后读起了在职
博士。

这两张明信片就象维系风筝的那根线,一头拴在风筝上,一头握在杨红的手里。每
年拉一拉,就知道风筝还在那好好的飘着,但风筝什么时候飘回来,就没人知道了。
如果有朝一日这根线断了,陈大龄就会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永远也找不到了。想
到这一点,杨红就不寒而栗。

杨红刚开始还怕周宁会抓住陈大龄这事,跟她没完没了,但后来发现周宁比她想象
的要“汉子”得多。周宁没怎么提陈大龄的事,提到也只是一笑了之,说:

“你那还不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人家陈大龄会看上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说你爱他,
我信;说他爱你?我才不信呢。了不起也就是找个女人玩玩。虽然俗话说的是‘会
玩的玩媳妇,不会玩的玩姑娘’,但那是说结了婚的男人。象陈大龄那样没结过婚
的男人,不会玩媳妇的,他嫌脏,怕坏了他的名声。他要找个人玩,也会找个没结
婚的姑娘玩。玩得好,结婚;玩得不好,两人拜拜,不欠良心,不留手尾。你看他
下乡了,就不理你了吧?”

然后周宁就把自己的理论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扩大到整个女人:女人嘛,不切实
际地动动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对身边的陈大龄们动心,也会对书上电视上
的某个小白脸动心。女人的春心,总是对那些得不到的男人萌动的嘛,丈夫算个X。

再然后,周宁就把自己的理论波及到整个男人:女人就是这样的啦,她看一个电视剧,
就可以爱上一个男主角,看一本书,就可以臆造出一个生死恋,你要跟女人心中那
些无穷无尽、不着边际的意中人竞争,那你还不累死?你只要盯紧她,不让她给你
戴有形绿帽子就行了。无形绿帽子嘛,嘿嘿,每个男人头上都有几顶的啦。

杨红没想到自己刻骨铭心的恋情,到了周宁嘴里就变成了闹剧,有好几次,她都想
证明给他看,她和陈大龄之间绝不是儿戏,绝不是周宁所说的剃头匠的挑子。她想
说,现在我就跟你离了婚,去跟他过。但她有点底气不足,陈大龄的确是下了乡,
就没理她了。虽然一年寄两张明信片,也象是一口忽忽悠悠的气,一根若即若离的
丝,如果不是自己也紧紧拉着,每年寄明信片回去,恐怕早就断了。

杨红不相信陈大龄只是“找个人玩玩”,但“嫌脏”两个字,却深深地印在了她脑
子里。这个概念其实是早已存在在她的心底的,只不过她从来没舍得用这么一个粗
俗的词。当初她觉就得自己是结过婚的人,配不上陈大龄。为什么结过婚的人就配
不上他?不就是一个“脏”字么?一个跟别的男人上过床的女人,在另一个男人心
中,不就是被玷污了么?不然男人为什么那么重视那个处女膜?陈大龄也是男人,
他能不嫌脏?

杨红觉得自己能理解陈大龄,也不怪他一去无踪影,只怪自己跟他没缘分。

工作繁忙是杨红唯一的救星。她本来就是一个好胜的人,读书时想得第一,工作了
想做最好。而且她发现自己只要一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就忘了那些个人的烦恼。她
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推测,学校里所有工作积极的老师,都是因为个人生
活不幸福。再推而广之,所有有成就的人,都是个人生活不幸福的人。个人生活太
幸福了,就会被幸福淹没了。幸福使人慵懒,幸福使人呆滞,幸福使人不思上进,
幸福使人沉醉目前,太幸福的人,就没有心思干工作搞研究, 也就做不出成果了。

工作了一年后,杨红发现自己可以读在职研究生了,就努一把力,很顺利地考上了
系里梁教授的研究生,攻读硕士学位。又工作又读书的日子,就更繁忙更充实了。
慢慢地,杨红觉得自己深刻领会了那句歌词: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你并没有刻意地去想这个人,甚至可以说你是在刻意地忘记这个人。但这个人的一
切,都象烙在你记忆里一样,随时随地都会为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蛛丝马迹突然跳到
你的心中。杨红听到一个“陈”字,都会立即想到陈大龄。听说谁要去上海,都要
羡慕她一通,好像一去上海就是走近陈大龄了。<<梁祝>>的音乐那更不用说,什么
时候听到,杨红的眼就止不住被泪水溢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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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May 30th, 2005, 18:58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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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杨红觉得那场舞会应该是自己生命之曲的华彩段落,生活过到那场舞会,就应该打住。
那时候打住,自己的一生,虽然大多数时光是平淡无奇的,至少还在结尾处浪漫了
一下。当然那一段浪漫在当时也只觉得痛苦:爱上一个人,却不知道他爱不爱你的
痛哭;知道他爱你,却无法走到一起的痛苦;想跟一个人走,却又怕另一个人痛苦
的痛苦。总而言之,当时是只有痛苦,甜蜜的浪漫是事后回想起来才有的感觉。

也许爱情就是这样,身处其中的时候,感到的多半是痛苦,只有到事过之后,回忆
起来,才想到那时我是多么幸福啊,因为那时我身处爱中,应该是幸福的。

既然生活没有在那场舞会就打住,再往下过,就变味了。就象一部小说,写到两个
恋人相爱了,互诉衷肠了,就该结束了。如果故事还没完,你就知道下面有麻烦了,
不是外界干预,就是生死相隔,或者因误会分手,或者因了解分手,如果不幸没走
这几条路,那就剩下最后一条:平平淡淡,吵吵闹闹,时不时地,就蜕变到滑稽可
笑的地步。

最先走了滑稽可笑路子的,是陈大龄留下的两件信物。

那盘磁带因为写着陈大龄的名字,当然是不能放在家里的。杨红就把它拿回老家,
放在自己住过的那间房里,藏在一个小盒子里,想象着当自己年老了的时候,拿出
来,听一听,回味那美好的时光。

有一天,杨红回了老家,想把磁带找出来听一听,结果发现小盒子里是一堆乱七八
糟的带子,不知是谁,把磁盘里面的带子掏了出来,揉在一起,象一堆暗褐色的刨
花一样。杨红带着哭腔,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妈妈也不知道,说是不是你侄女在
这屋里玩的时候,看见了这盒子,把磁带扣出来了?她老是喜欢扣磁带出来玩,把
手都弄伤了好几回。

杨红流着泪,想把带子再绕回去,但绕了半天,也没有成功。很多地方都已经扭得
象麻花一样了,绕回去也是没有用了的。

海的女儿没有化成泡沫,化成了刨花。

杨红吸取了教训,把那支笔收在自家写字桌的抽屉里,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
放。夫妻之间,不应该有什么秘密,如果锁在箱子里,反而引起周宁的好奇。锁,
只能锁住君子,象周宁这样的汉子,是锁不住的。也许大大方方地放在抽屉里,他
反倒没什么兴趣了。

周宁也曾注意到那支笔,因为盒子很精巧,很漂亮,但他没有注意到那上面的两个
字。问了一次, 杨红说是学生送的礼物,周宁也就没在意,因为那一段时间,学生
确实送了一些小礼物,感谢杨红教学有方。

周宁自己在中专教书,也不是没收过学生的礼物。实际上,中专学生比大学学生更
爱送礼。可能大学学生有点自视甚高,毕竟是自己考进来的,对自己的前途也比较
有信心,知道以后分配找工作,都不是靠老师。中专生呢,好像还有点中学生的味
道,把个老师看得很重,连家长都喜欢提点东西来孝敬一下,总觉得如果老师好好
教他的小孩,小孩子就会有更好的前途。周宁从来都是照收不误,能帮忙的,就尽
力帮了;帮不上的,也交个朋友。送礼你不收,反而得罪人。

既然是学生送的礼物,周宁也没多问,杨红也就暗自舒了口气。虽然觉得夫妻之间,
已经到了撒谎的地步,实在是有点悲哀,有点讽刺,但杨红那时只有地下党员成功
瞒过了国民党特务搜查的成就感,别的都顾不上了。

后来工作一忙,杨红也就没再去查看这支笔。直到有一天,周宁再次提起这支笔时,
杨红才发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它。

杨红已经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了,总之,是某一年的某一天,那时杨红已经提成讲师,
分到了一室一厅的房子。轮到她点房的时候,她看见可以选择的房屋中还有一套是
五区的,而且就在陈大龄住过的那栋, 就鬼使神差地点了那套。开始还怕周宁起疑,
想了一套答案在那里,结果周宁问都没问。

那一天周宁的兄嫂来H市办事,住在杨红那里。周宁从E市回来,也在家。但他好像
为了显示对兄嫂对老婆都是一视同仁一样,那天照例出去打牌了,把兄嫂丢在家里,
让杨红与他们六目相对,无话可讲。杨红自然是在那里生着闷气,觉得自己在周宁
的兄嫂面前丢了面子。但兄嫂不在乎,大概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或者只要有个地
方落脚就行,就当是旅馆,你还指望旅馆老板留下来陪你?

半夜一两点的时候,杨红被敲门声惊醒了。她那晚是做好了准备把周宁关在外面的,
所以也懒得起来去开门。但周宁的兄嫂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就起来开了门。杨红只
听见几个人鬼鬼祟祟的说话声,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她坚持着,让他们去鬼去祟。
后来就听见一切复归安静。周宁那一晚都没有回家。当然,那不是他第一次整晚不
回家了,打牌的人嘛,谁不是昼伏夜出,日夜颠倒的?杨红哭也哭了,吵也吵了,
还是不能改变周宁那一颗麻将心,也就不庸人自扰了。

不过那一次就有点不同,第二天起床后,周宁的兄嫂叽哩咕噜地在那里议论了一阵,
好像欺负杨红听不懂他们的家乡话一样。最后两个人就告辞了,杨红也没挽留。对
周宁的家人,杨红一直是这样,你来了,请坐请坐;你走了,不送不送。

那天一直到中午周宁打来一个电话,杨红才知道周宁的下落:在派出所里。周宁在
电话里请求杨红到派出所一趟,把他领出来。

原来那天晚上,周宁那桌麻将被派出所一锅端了。据说派出所的人阴险毒辣得很,
蹲在楼道里听哪家有麻将牌的声音,那时正是年前,天气也冷得可以,派出所的同
志能这样蹲在楼道里抓赌,第一说明他们为工作吃苦耐劳,品格高尚;第二,也说
明那年的创收工作到那刻为止,还进行得不尽人意,必须赶在年前,狠狠抓一把。

那些蹲点的片警,听见了谁家有打牌洗牌的声音,就冲进去,一阵吆喝,镇住那些
牌迷们,再数一数牌桌上和每个人口袋里的钱, 超过1000块就是聚赌,超过3000就
是豪赌,格抓勿论。

周宁那天正好随身带着3000元钱,是他从几个朋友那里借来准备给他的兄嫂做生意
的。借到手 后,没及时给兄嫂,就被邀请到牌桌上来了。再说,腰里揣着3000元的
日子,对周宁来说也没几次,所以先放在那里,热热身,过过瘾。

钱当然被搜了出来,一下就把整个赌博的格局提高到了豪赌的档次。周宁有口难辩,
幸好平日打麻将时,广交朋友,是人就跟他打,打就打出感情,打出风格,对那些
身居要职的、手中有权的,益发上心,尽力呵护。所以这一次抓赌的人中居然有一
个是跟他打过麻将的哥们,可见周宁交友之广泛。牌桌上结下的朋友,有时比战场
上的战友还管用。那小子虽然是执行公务,但也良心未泯,听了周宁的陈述,允许
他回去跟老婆告个别,且把钱送回给他兄嫂做生意,再到派出所听候处罚。

周宁一路小跑地回家报丧,心里却冒出一个富有诗意的句子:成也麻将,败也麻将。
诗得兴起,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两句:抓也麻将,放也麻将。

周宁被关在派出所的那半夜,对自己的麻将生涯作了一番深刻的检讨,得出的结论是:
打麻将一定要认准时机、认准对象、认准手气。节前年前不要打,卑鄙小人不要打,
手气不好不 要打。有了这三个“认准”、三个“不要”,麻将就能打出水平、打出
安全感来。一同抓去的还有两个年纪小点的朋友,平时一口一个大哥地叫周宁的。
这时呆在派出所的小禁闭室里,周宁就把他们几个好一番训:

“打牌这个东西,一定要适可而止,量力而行。像我,一旦被抓了,还有你嫂子来
取人;你们这两个,连个老婆都没有,谁来取你们出去?”

只说得两个小弟点头称是,佩服不已。

也是周宁合该倒酶。他原指望第二天遇到一个包青天,最好是一个过往的牌友兼包
青天,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不让杨红知道。哪知这第二天审他的是个
小白脸一般的警察,说他看琼瑶小说还有人信,说他打麻将那就只有鬼才信了。 周
宁挖遍了记忆也想不出在哪里跟这个人有过任何交情。没办法了,只好打电话叫杨
红带罚款1500元来取人。

杨红接到电话之后那一个恨!差点就要叫他死在派出所。但思前想后,杨红还是带
了1500元钱,骑车到了那个派出所,去把周宁取回来。你不取他,派出所会找到学
校去,你在H大还活不活?

派出所的人早听周宁供过杨红是H大的老师,对她还是毕恭毕敬的,大家都是目光远
大的人,谁知道哪天自己的儿女不会转到H大杨红的手下呢?所以事事得留一手。杨
红交了罚款,又低三下四地请求派出所不要把这事捅到自己系里或周宁学校里,就
很顺利地把周宁的事了结了。派出所也不是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只不过是想一棍子
打出钱来,并在打出钱的同时也警告一下打麻将打疯了的夥计们。

临走时,派出所的小白脸把玩着手里的一支笔,盯着周宁,有一会没说话。周宁一
看,谄媚地说:“那支笔,您喜欢就留着用吧。”那个劲头,让杨红庆幸小白脸方
才不是一往情深地望着自己,不然周宁肯定讨好地把老婆送给那个小白脸了。

“真的?那就谢谢了。”小白脸笑笑,很欣赏周宁的冰雪聪明。

出得门来,周宁谢过杨红,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把你那支笔送给那个小白脸了。
他今天录口供的时候,手里没笔,我就把那支借给他了。看得出,他挺喜欢那笔,
不想还我了。”

杨红这才意识到那就是陈大龄送她的那支笔,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能把那
支笔送他?”

“不就是学生送的一支笔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杨红有苦难言,只在心里想,日后遇见陈大龄,如果他问起这支笔,自己千万不能
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不过她几乎绝望地想,大概这层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遇见陈
大龄的可能似乎是微乎其微的。

杨红绝对没有料到,94年的五月,她居然在青岛遇见了陈大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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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94年的五月,梁教授和杨红合写的一篇文章被一个全国性大会录用,两个人都拿到经
费去青岛开会。会议借用的是青岛计生办的招待所,当时有好几个会在那里召开,
每个人都以为别人的会议是有关计划生育的。看到一大帮衣冠楚楚的男人和一大群
年纪轻轻的女孩在那里进进出出,想到这些人都是研究计划生育的,杨红觉得很滑
稽。

杨红第一次参加这种全国性的大会,心情很激动,态度很谦恭,但亲眼看到一些从
前只在期刊上课本上看到过名字的前辈,跟他们在同一个餐厅用餐,有时还坐在一
桌,发现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有些人的吃相很不令人恭维,又有一点如梦初醒
的感觉,原来写书的、做大学问的也是寻常人哪,并没有三头六臂什么的。这样想
着,就生出一些自信,说不定我也能做出学问、写出书来。

杨红住的是一个四人间,同房间的有一位是广东一个大学来的,姓张,比杨红大几
岁,但还没结婚,跟杨红很谈得来。另两个不是一个会议的,又多半时间不在房间
里,所以没说什么话。

在外开会这种事,都是大同小异的,无非是你讲我讲大家讲。讲到后来,大家的注
意力都放到参观景点、逛街购物上面去了。会议结束的前一天,杨红的那个会组织
去崂山玩了一天,回来后已是精疲力尽,所以杨红一到房间就洗了澡,只穿着棉毛
衣裤躺在床上,很快就昏昏欲睡了。

朦胧之中,听到有人在敲门。张老师去开了门,杨红就听到有人问:“请问H大来的
杨老师在不在?”

“在。请进来吧。”张老师说着,就把来人让了进来。

杨红没戴眼睛,但恍惚听见是个男人的声音,有点责怪张老师不跟她打个招呼就把
男人放进来了,让来人看到她这个样子。等她戴上眼镜,看清来者是谁,差不多晕
倒了。

来人正是陈大龄!

那个她四年来每天都希望梦见但从来没梦见过的人,那个她四年来每天都希望忘记
但从来没忘记过的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她是日间思他思得还不够?还
是梦过又忘了?多少次想象过再会的场景,有悲有欢,有笑有泪,但绝对不是象现
在这样,自己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地站在他面前,旁边还有一个历史的见证人。

两个人就那样望着,不知道有多久,真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只不过泪都流到
心里去了。

“坐,坐。别站着。”张老师拉过一把椅子,让陈大龄坐下。

杨红蓦地清醒过来,忙不迭地说:“我去换衣服。”她找了一套可以见人的衣服,
冲进洗手间,关上门,仍可以听见张老师在跟陈大龄谈话。杨红换好衣服,觉得有
点心慌气短一样,完全没有力量走出去。她背靠在洗手间的门上,闭上眼,倾听那
个四年没听见的声音。声音没什么变化,人也没什么变化,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脸上
留下什么痕迹,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泰然自若,无懈可击,也许那段情也没在他心上
留下什么痕迹?

那晚上的谈话可以说是平淡之极。陈大龄找到杨红的经过也是再简单不过了,因为
每个会议的与会代表名单都贴在一楼的墙上。陈大龄看见了杨红的名字,就到招待
所的服务处查到了她的房间号码。

张老师说:“这里的保密工作做得可不怎么样,如果你是个坏人,那他们岂不是助
纣为虐?”

杨红觉得张老师有点卖弄幽默,故意说些惊人之语。又有点恨自己缺乏幽默细胞。
她指望张老师自觉地避开,让她跟陈大龄说会话。

张老师好像不但没有避开的意思,反而表现出比杨红更大的兴趣。谈话的重心很快
就被她扯走了,虽然陈大龄仍时不时地跟杨红说两句,杨红自己也心急火燎地想加
入到谈话里去,但每次都被张老师喧宾夺主地扯了回去。最后,还是张老师快刀斩
乱麻地敲定 :明天大家一起去栈桥玩。

同房间另外两个人不合时宜地回来了,陈大龄看看表,说:“不早了,快十二点了,
你们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见。”他没邀请杨红出去走走,杨红也没敢自告奋勇地送
送他。现在这么晚了,出去走走也显得太出格了。又都在一栋楼里,送也显得没道
理,好在还有明天。

那个夜晚,杨红水到渠成地失眠了。回想四年前的那一幕幕,那些在心里反复咀嚼
过的细节,今天反而觉得特别不真实。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吗?还是我自己爱疯了想
象出来的?原以为两人重逢会象干柴烈火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地燃尽彼此,或者会
如山间小溪一般,绵绵情话,潺潺不绝。等到真的重逢却是这样不尽人意!

不过杨红很快就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陈大龄。还能怎么样呢?明明知道我是有夫之
妇,陈大龄会放肆地张扬自己的感情吗?他说不定是有妇之夫了,我又能张扬自己
的感情吗?他能找到这里来,已经是很念旧情的了。如果象自己这样不善于观察,
贴在墙上的名单都注意不到,那根本不会有这次重逢了。

想到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错过这种机会,杨红觉得心痛难忍,以后走到哪里我都要留
意各种蛛丝马迹,不能再错过这样的机会。

杨红知道张老师也没睡着,因为能听见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看来张老师是对陈大龄
动了心了。这可真是一见钟情。杨红想,有人这样被陈大龄吸引,我应该感到骄傲
和自豪,至少说明我当时为他动心是正常的,是有道理的。但是张老师怎么可以在
这样短的时间里爱上陈大龄呢?只能说是冲着他的外在来的,这不是很肤浅很靠不
住的吗?我希望陈大龄能想到这一点,我不希望陈大龄为之动心。我这样想,是为
了陈大龄好。但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讥讽地说:你无非是怕别人把陈大龄抢走罢了。
你自己说过要放开他的,你自己还是一个有夫之妇,你有什么资格吃醋?

我这不是吃醋,我吃什么醋呢?杨红一边对自己辩解,一边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张
老师好像根本没看出我跟陈大龄是有过一段情的。也许是因为知道我有丈夫;也许
是我跟陈大龄都隐藏得太好,她看不出;也许是陈大龄早已放开了那段情,不用隐
藏了,脸上的情色二字已经从心里连根拔掉了。

想到第二天会跟陈大龄一起出去玩,杨红不知道自己是悲还是喜。四年过去了,自己
看到这个人,仍然是恨不得分分秒秒跟他在一起,就算是一言不发,都是甜蜜的。
但明天一起出去的,不仅有张老师,可能还有陈大龄的两个女研究生。五个人在一
起,又能怎样?张老师这样明目张胆地对陈大龄示爱,说不定那两个研究生也是有
过之而无不及。象我这样既是已婚又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的,要想拉住陈大龄的心,
只有靠他念旧情了。但从今天的情况来看,自己好像一下子被打回到最初的起跑线
上去了,要跟其他人平起平坐,从新争取陈大龄的爱。

想到这些,杨红就觉得周宁当初说的话还真有点道理。我要是跟了陈大龄,我会一
辈子提心吊胆的,因为总会有女孩来向他示爱,我也会时时担心别人抢走他。虽然
从道义上讲,应该为陈大龄有人爱而高兴,但从情感上讲,真的是恨不得全天下的
女人都对陈大龄视而不见才好。

最好陈大龄有点什么可以吓退其他人的东西就好了,比如下肢瘫痪了,坐在轮椅上,
那别的女人就不会爱他了,只有我,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他。但她马上想到这样不好,
陈大龄如果瘫痪了,那不管我怎么爱他,他的一生也是不幸福的。也许仅仅是脸上
有一道伤疤就行了,那样的话,那些看重他外在的女人就不会要他了,只有我还会
照样爱他。

杨红开始在心里试穿自己带来的几套衣服,看哪一套最能显示自己的优点。她不知道
陈大龄的那两个研究生长得怎么样,但估计她们的年龄应该不会比自己小多少,因
为自己也是毕业了一年就开始读硕士的。张老师还大几岁,三十了。不过她们可能
都有一个优点,就是还没结婚。想到这一点,杨红就泄气了。别人对陈大龄有份心
是正常的,倒是自己,已经结婚了,还想着陈大龄,真是无聊。

杨红把自己骂了一通,又为过早结婚后悔了一通,甚至想过明天不跟他们一起去,
但终究没能下这个决心,反而焦急地想早点入眠,免得明天眼睛肿肿的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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