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华枫论坛 > ◆生活板块◆ > 网友随笔



发表新主题 回复
 
只看楼主 主题工具
旧 Nov 12th, 2005, 16:45     #1
范富堂TORONTO
Senior Member
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
 
注册日期: Jan 2005
帖子: 671
积分:25
精华:7
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
默认 读书--<花桥荣记>

今天偶读白先勇先生的<花桥荣记>, 颇为其笔下隐含在黑色幽默中的那些主人公们对远离过去荣华的追忆和迁徙后在残酷现实中为生存而做的所有无奈的选择而触动.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大陆成立, 另有一大批炎黄子孙却被迫流落到台湾岛, 这些人用现在的话说, 不管是被迫还是无奈, 也算是新移民了. 这些人的命运在迁徙后的初期如何呢? 当然我们关心的不是那些席卷了多少箱金条细软的国家大亨, 达官贵人, 这些人到哪里都衬钱. 我们关心的是那些广大的中层阶级,那些原来家境较为殷实, 略有小资情节的人们. 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 他们和我们现在的众多千里迢迢移居加拿大的广大新移民一样, 都是背井离乡,远离故土, 成为一块新土地上的新居民, 为了生存, 原来的千金小姐不得不带上油汲汲的围裙当起了米粉店的老板娘, 原来的桂林房"地产大亨"(李半城)也落魄地在台北的破棚子里数地契玩, 原来的娶三房太太的大县长,最后还不是疯癫痴呆, 弃尸下水道.

生存, 永远是新移民首先要考虑到问题. 在白先生的笔下, 我们看到了形形色色有血有肉的人物, 旧官僚, 高级将领, 军官夫人, 工业经理, 知识分子, 舞女, 士兵, 长工, 职员等等, 从大陆移居到台湾的每个人都需要适应这快陌生的土地, 小到气候环境, 大到社会地位, 在重新为自己的生存和竞争的机会与空间里, 演绎出一幕幕或喜或悲的人间戏剧来.

中国有句老话: 故土难离. 年龄越大, 远离自己熟悉的环境而重新开创事业也就越艰难.

总的来说, 离别总是悲大于欢多些. 对于我们这些年纪大些的移民, 也就会经常发出"如今青春将尽,可曾想起逝去的花样年华?"这样的叹息了.

转贴一下白先生的<花桥荣记>, 和无聊网友共赏. 不过切记, 人妖勿扰!



花桥荣记

------------------------------------------------------------------------

作者:白先勇


提起我们花桥荣记,那块招牌是响当当的。当然,我是指从前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
我们爷爷开的那家米粉店。黄天荣的米粉,桂林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爷爷是靠
卖马肉米粉起家的,两个小钱一碟,一天总要卖百把碟,晚来一点,还吃不着呢。我还
记得奶奶用红绒线将那些小铜板一串串穿起来,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指着我说:妹仔,
你日后的嫁妆不必愁了。连桂林城里那些大公馆请客,也常来订我们的米粉。我跟了奶
奶去送货,大公馆那些阔太太看见我长得俏,说话知趣,一把把的赏钱塞到我袋子里,
管我叫“米粉丫头”。


我自己开的这家花桥荣记可没有那些风光了。我是做梦也没想到,跑到台北又开起
饭馆来。我先生并不是生意人,他在大陆上是行伍出身的,我还做过几年营长太太呢。
哪晓得苏北那一仗,把我先生打得下落不明,慌慌张张我们眷属便撤到了台湾。头几年,
我还四处打听,后来夜里常常梦见我先生,总是一身血淋淋的,我就知道,他已经先走
了。我一个女人家,流落在台北,总得有点打算,七拼八凑,终究在长春路底开起了这
家小食店来。老板娘一当,便当了十来年,长春路这一带的住户,我闭起眼睛都叫得出
他们的名字来了。


来我们店里吃饭的,多半是些寅吃卯粮的小公务员――市政府的职员喽、学校里的
教书先生喽、区公所的办事员喽――个个的荷包都是干瘪瘪的,点来点去,不过是些家
常菜,想多榨他们几滴油水,竟比老牛推磨还要吃力。不过这些年来,也全靠这批穷顾
客的帮衬,才把这爿店面撑了起来。


顾客里,许多却是我们广西同乡,为着要吃点家乡味,才常年来我们这里光顾,尤
其是在我们店里包饭的,都是清一色的广西佬。大家聊起来,总难免攀得上三五门子亲
戚。这批老光杆子,在我这里包饭,有的一包三年五载,有的竟至七年八年,吃到最后
一口饭为止。像那个李老头,从前在柳州做大木材生意,人都叫他“李半城”,说是城
里的房子,他占了一半。儿子在台中开杂货铺,把老头子一个人甩在台北,半年汇一张
支票来。他在我们店里包了八年饭,砸破了我两打饭碗,因为他的手扯鸡爪风,捧起碗
来便打颤。老家伙爱唱《天雷报》,一唱便是一把鼻涕,两行眼泪。那晚他一个人点了
一桌子菜,吃得精光,说是他七十大寿,哪晓得第二天便上了吊。我们都跑去看,就在
我们巷子口那个小公园里一棵大枯树上,老头子吊在上头,一双破棉鞋落在地上,一顶
黑毡帽滚跌在旁边。他欠的饭钱,我向他儿子讨,还遭那个挨刀的狠狠抢白了一顿。

我们开饭馆,是做生意,又不是开救济院,哪里经得起这批食客七拖八欠的。也算
我倒楣,竟让秦癫子在我店里白吃了大半年。他原在市政府做得好好的,跑去调戏人家
女职员,给开除了,就这样疯了起来,我看八成是花痴!他说他在广西容县当县长时,
还讨过两个小老婆呢。有一次他居然对我们店里的女顾客也毛手毛脚起来,我才把他撵
了出去。他走在街上,歪着头,斜着眼,右手伸在空中,乱抓乱捞,满嘴冒着白泡子,
吆喝道:“滚开!滚开!县太爷来了。”有一天他跑到菜场里,去摸一个卖菜婆的奶,
那个卖菜婆拿起根扁担,罩头一棍,当场打得他额头开了花。去年八月里刮台风,长春
路一带淹大水,我们店里的桌椅都漂走了。水退的时候,长春路那条大水沟冒出一窝窝
的死鸡死猫来,有的烂得生了蛆,太阳一晒,一条街臭烘烘。卫生局来消毒,打捞的时
候,从沟底把秦癫子钩了起来,他裹得一身的污泥,硬邦邦的,像个四脚朝天的大乌龟,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掉到沟里去的。

(续)
范富堂TORONTO 当前离线  
回复时引用此帖
旧 Nov 12th, 2005, 16:47   只看该作者   #2
范富堂TORONTO
Senior Member
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
 
注册日期: Jan 2005
帖子: 671
积分:25
精华:7
声望: 5167482
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
默认

讲句老实话,不是我卫护我们桂林人,我们桂林那个地方山明水秀,出的人物也到
底不同些。容县、武宁,那些角落头跑出来的,一个个龇牙咧嘴。满口夹七夹八的土话,
我看总带着些苗子种。哪里拼得上我们桂林人?一站出来,男男女女,谁个不沾着几分
山水的灵气?我对那批老光杆子说:你们莫错看了我这个春梦婆,当年在桂林,我还是
水东门外有名的美人呢!我替我们爷爷掌柜,桂林行营的军爷们,成群结队,围在我们
米粉店门口,像是苍蝇见了血,赶也赶不走,我先生就是那样把我搭上的。也难怪,我
们那里,到处青的山,绿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肤也洗得细白了。几时见过台北
这种地方?今年台风,明年地震,任你是个大美人胎子,也经不起这些风雨的折磨哪!


包饭的客人里头,只有卢先生一个人是我们桂林小同乡,你一看不必问,就知道了。
人家知礼识数,是个很规矩的读书人,在长春国校已经当了多年的国文先生了。他刚到
我们店来搭饭,我记得也不过是三十五六的光景,一径斯斯文文的,眼也不抬,口也不
开,坐下去便门头扒饭,只有我替他端菜添饭的当儿,他才欠身笑着说一句:不该你,
老板娘。卢先生是个瘦条个子,高高的,背有点佝,一杆葱的鼻子,青白的脸皮,轮廓
都还在那里,原该是副很体面的长相;可是不知怎的,却把一头头发先花白了,笑起来,
眼角子两撮深深的皱纹,看着出很老,有点血气不足似的。我常常在街上撞见他,身后
领着一大队蹦蹦跳跳的小学生,过街的时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张开双臂,拦住来往
的汽车,一面喊着:小心!小心!让那群小东西跑过街去。不知怎的,看见他那副极有
耐心的样子,总使我想起我从前养的那只性情温驯的大公鸡来,那只公鸡竟会带小鸡的,
它常常张着双翅,把一群鸡仔孵到翅膀下面去。

聊起来我才知道,卢先生的爷爷原来是卢兴昌卢老太爷。卢老太爷从前在湖南做过
道台,是我们桂林有名的大善人,水东门外那间培道中学就是他办的。卢老奶奶最爱吃
我们荣记的原汤米粉,我还跟着我们奶奶到过卢公馆去过呢。
“卢先生,”我对他说道:“我从前到过你们府上的,好体面的一间公馆!”
他笑了一笑,半晌,说道:
“大陆撤退,我们自己军队一把火,都烧光喽。”

“哦,糟蹋了。”我叹道。我还记得,他们园子里种满了有红是白的芍药花。
所以说,能怨我偏向人家卢先生吗?人家从前还不是好家好屋的,一样也落了难。
人家可是有涵养,安安分分,一句闲话也没得。哪里像其他几个广西苗子?摔碗砸筷,
鸡猫鬼叫,一肚子发不完的牢骚,挑我们饭里有砂子,菜里又有苍蝇。我就不由得光火,
这个年头,保得住命就是造化,不将将就就的,还要刁嘴呢!我也不管他们眼红,卢先
生的菜里,我总要加些料:牛肉是腱子肉,猪肉都是瘦的。一个礼拜我总要亲自下厨一
次,做碗冒热米粉:卤牛肝、百叶肚、香菜麻油一浇,洒一把油炸花生米,热腾腾地端
出来,我敢说,台北还找不出第二家呢,什么云南过桥米线!这碗米粉,是我送给卢先
生打牙祭的,我这么巴结他,其实还不是为了秀华。


秀华是我先生的侄女儿,男人也是军人,当排长的,在大陆上一样的也没了消息。
秀华总也不肯死心,左等右等,在间麻包工厂里替人织麻线,一双手都织出了老茧来,
可是她到底是我们桂林姑娘,净净扮扮,端端正正的。我把她抓了来,点破她。

“乖女,”我说:“你和阿卫有感情,为他守一辈子,你这份心,是好的。可是你
看看你婶娘,就是你一个好榜样。难道我和你叔叔还没有感情吗?等到今天,你婶娘等
成了这副样子――不是我说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十几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就算阿
卫还在,你未必见得着他,要是他已经走了呢?你这番苦心,乖女,也只怕白用了。”
秀华终于动了心,掩面痛哭起来。是别人,我也懒得多事了,可是秀华和卢先生都
是桂林人,要是两人配成了对,倒是一段极好的姻缘。至于卢先生那边,连他的家当我
都打听清楚了。他房东顾太太是我的麻将搭子,那个湖北婆娘,一把刀嘴,世人落在她
口里,都别想超生,可是她对卢先生却是百般卫护。她说她从来也没见过这么规矩的男
人,省吃省用,除了拉拉弦子,哼几板戏,什么嗜好也没得。天天晚上,总有五六个小
学生来补习。补得的钱便拿去养鸡。

“那些鸡呀,就是卢先生的祖爷爷祖奶奶!”顾太太笑道:“您家还没见过他侍候
那些鸡呢,那份耐性!”
每逢过年,卢先生便提着两大笼芦花鸡到菜市场去卖,一只只鲜红的冠子,光光亮
的羽毛――总有五六斤重,我也买过两只,屁股上割下一大碗肥油来。据顾太太估计,
这么些年来,做会放息,利上裹利,卢先生的积蓄,起码有四五万,老婆是讨得起的了。
于是一个大年夜,我便把卢先生和秀华都拘了来,做了一桌子的桂林荣,烫了一壶
热热的绍兴酒。我把他们两个,拉了又拉,扯了又扯,合在一起。秀华倒有点意思,尽
管抿着嘴巴笑,可是卢先生这么个大男人,反而害起臊来,我纵着他去跟秀华喝双杯,
他竟脸红了。
“卢先生,你看我们秀华这个人怎么样?”第二天我拦住他问道。他扭促了半天也
答不上话来。
“我们秀华直赞你呢!”我瞅着他笑。
“不要开玩笑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开玩笑?”我截断他的话,“你快请请我,我替你做媒去,这杯喜酒我是吃
定了――”
“老板娘,”卢先生突然放下脸来,一板正经地说道:“请你不要胡闹,我在大陆
上,早订过婚了的。”
说完,头一扭,便走了。气得我浑身打颤,半天说不出话来,天下也有这种没造化
的男人!他还想吃我做的冒热米粉呢!谁不是三百五一个月的饭钱?一律是肥猪肉!后
来好几次他跑来跟我搭讪,我都爱理不理的,直到秀华出了嫁,而且嫁得一个很富厚的
生意人,我才慢慢地消了心头那口气。到底算他是我们桂林人,如果是外乡佬!

一个九月中,秋老虎的大热天,我在店里流了一天的汗,到了下午五六点,实在熬
不住了,我把店交给我们大师傅,拿把蒲扇,便走到巷口那个小公园里,去吹口风,透
口气。公园里那棵榆树下,有几张石凳子,给人歇凉的。我一眼瞥见,卢先生一个人坐
在那里。他穿着件汗衫,拖着双木板鞋,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拉弦子。我一听,他竟
在拉我们桂林戏呢,我不由得便心痒了起来。从前在桂林,我是个大戏迷,小金凤、七
岁红他们唱戏,我天天都去看的。

“卢先生,你也会桂林戏呀!”我走到他跟前说道。
他赶忙立起来招呼我,一面答道:
“并不会什么,自己乱拉乱唱的。”
我在他身旁坐下来,叹了一口气。
“几时再能听小金凤唱出戏就好了。”
“我也最爱听她的戏了。”卢先生笑着答道。
“就是呀,她那出《回窑》把人的心都给唱了出来!”
我说好说歹求了卢先生半天,他才调起弦子,唱了段《薛平贵回窑》。我没料到,
他还会唱旦角呢,挺清润的嗓子,很有几分小金凤的味道: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听得
我不禁有点刺心起来。
“人家王三姊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贵等着了――”卢先生歇了弦子,我嘘了一
口气对他说,卢先生笑了一笑,没有做声。
“卢先生,你的未婚妻是谁家的小姐呀?”我问他。
“是罗锦善罗家的。”
“哦,原来是他们家的姑娘――”我告诉卢先生听,从前在桂林,我常到罗家缀玉
轩去买他们的织锦缎,那时他们家的生意做得很轰烈的。卢先生默默地听着,也没有答
话,半晌,他才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是我培道的同学。”卢先生笑了一下,眼角子浮起两
撮皱纹来,说着他低下头去,又调起弦子,随便地拉了起来。太阳偏下去了,天色暗得
昏红,起了一阵风,吹在身上,温湿温湿的,吹得卢先生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也颤动起来。
我倚在石凳靠背上,闭起眼睛,听着卢先生那渐渐呀呀带着点悲酸的弦音,朦朦胧胧,
竟睡了过去。忽儿我看见小金凤和七岁红在台上扮着《回窑》,忽儿那薛平贵又变成了
我先生,骑着马跑了过来。
“老板娘――”
我睁开眼,却看见卢先生已经收了弦子立起身来,原来早已满天星斗了。

(续)
范富堂TORONTO 当前离线  
回复时引用此帖
旧 Nov 12th, 2005, 16:49   只看该作者   #3
范富堂TORONTO
Senior Member
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级别:8 | 在线时长:113小时 | 升级还需:4小时
 
注册日期: Jan 2005
帖子: 671
积分:25
精华:7
声望: 5167482
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范富堂TORONTO has a reputation beyond repute
默认

有一阵子,卢先生突然显得喜气洋洋,青白的脸上都泛起一层红光来。顾太太告诉
我,卢先生竟在布置房间了,还添了一床大红丝面的被窝。
“是不是有喜讯了,卢先生?”有一天我看见他一个人坐着,抿笑抿笑的,我便问
他道。卢先生脸上一红,往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封信来,信封又粗又黄,却是折得
端端正正的。
“是她的信――”卢先生咽了一下口水,低声说道,他的喉咙都硬住了。
他告诉我,他在香港的表哥终于和他的未婚妻联络上,她本人已经到了广州。
“要十根条子,正好五万五千块,早一点我也凑不出来――”卢先生结结巴巴地对
我说。说了半天我才解过来他在讲香港偷渡的黄牛,带一个人入境要十根金条。卢先生
一面说着,两手却紧紧地捏住那封信不肯放,好像在揪住他的命根子似的。
卢先生等了一个月,我看他简直等得魂不守舍了。跟他说话,他也恍恍惚惚的,有
时一个人坐在那里,倏地低下头去,自己发笑。有一天,他来吃饭,坐下扒了一口,立
起身便往外走,我发觉他脸色灰败,两眼通红。我赶忙追出去拦住他。
“怎么啦,卢先生?”
他停了下来,嘴巴一张一张,咿咿呜呜,半天也进不出一句话来。
“他不是人!”突然他带着哭声地喊了出来,然后比手划脚,愈讲愈急,嘴里含着
一枚橄榄似的,讲了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他表哥把他的钱吞掉了,他托人去问,他表
哥竟说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攒了十五年――”他歇了半晌,嘿嘿冷笑了一声,喃喃自语地说道。他的头一
点一点,一头花白的头发乱蓬蓬,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卢先生养的那些芦花鸡来,每
年过年,他总站在菜市里,手里捧着一只鲜红冠子黑白点子的大公鸡,他把那些鸡一只
只喂得那么肥。

大概有半年光景,卢先生一直茶饭无思,他本来就是个安静人,现在一句话也没得
了。我看他一张脸瘦得还有巴掌大,便又恢复了我送给他打牙祭的那碗冒热米粉,哪晓
得他连我的米粉也没胃口了,一碗总要剩下半碗来。有一个时期,一连两个礼拜,他都
没来我们店里吃饭,我以为他生病,正要去看他,却在菜场里碰见了他的房东顾太太。
那个湖北婆娘一看见我,一把揪住我的膀子,一行走,一行咯咯地笑,啐两声,骂一句:
“这些男人家!”
“又有什么新闻了,我的顾大奶奶?”我让她揪得膀子直发疼,这个包打听,谁家
媳妇偷汉子,她都好像守在人家床底下似的。
“这是怎么说?”她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卢先生那么一个人,也这么胡搞起来。
您家再也猜不着,他跟什么人姘上了?阿春!那个洗衣婆。”
“我的娘!”我不由得喊了起来。

那个女人,人还没见,一双奶子先便擂到你脸上来了,也不过二十零点,一张屁股
老早发得圆鼓隆咚。搓起衣裳来,肉弹弹的一身。两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
见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我顶记得,那次在菜场里,一个卖菜的小伙子,不知怎么
犯着了她,她一双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擂得那个小伙子直往后打了几个踉跄,噼噼叭
叭,几泡口水,吐得人家一头一脸,破起嗓门便骂:干你老母鸡歪!那副泼辣劲,那一
种浪样儿。

“阿春替卢先生送衣服,一来便钻进他房里,我就知道,这个台湾婆不妥得很。有
一天下午,我走过卢先生窗户底,听见又是哼又是叫,还当出了什么事呢。我垫起脚往
窗帘缝里一瞧,呸――”顾太太赶忙朝地下死劲吐了一泡口水,“光天化日,两个人在
房里也那么赤精条条的,那个死婆娘骑在卢先生身上,蓬头散发活像头母狮子!撞见这
种东西,老板娘,您家说说,晦气不晦气?”
“难怪,你最近打牌老和十三么,原来瞧见宝贝了。”我不由得好笑,这个湖北九
头鸟,专爱探人阴私。
“嚼蛆!”
“卢先生倒好,”我叹了一口气说:“找了一个洗衣婆来服侍他,日后他的衣裳被
单倒是不愁没有人洗了。”
“天下的事就怪在这里了,”顾太太拍了一个响巴掌,“她服侍卢先生?卢先生才
把她捧在手上当活宝贝似的呢。人家现在衣服也不洗了,指甲擦得红通通的,大模大样
坐在那里听收音机的歌仔戏,卢先生反而累得像头老牛马,买了个火炉来,天天在房中
炒菜弄饭给她吃。最气人的是,卢先生连床单也自己洗,他哪里洗得干净?晾在天井里,
红一块,黄一块,看着不知道多恶心。”


第二天,我便在街上碰见了卢先生和阿春,两个人迎面走来。阿春走在前头,扬起
头,耸起她那个大胸脯,穿得一身花红柳绿的,脸上鲜红的两团胭脂。果然,连脚指甲
都涂上了蔻丹,一双木屐,劈劈啪啪踏得混响,很标劲,很嚣张。卢先生却提着个菜篮
子跟在她身后,他走近来的时候,我猛一看,吓了一大跳。我原以为他戴着顶黑帽子呢,
哪晓得他竟把一头花白的头发染得漆黑,染得又不好,硬邦邦地张着;脸上大概还涂了
雪花膏,那么粉白粉白的,他那一双眼睛却坑了下去,眼塘子发乌,一张惨白的脸上就
剩下两个大黑洞。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从前在桂林看戏,一个叫白玉堂的老戏子来,
五十大几了,还唱扇子生。有一次我看他的“宝玉哭灵”,坐在前排,他一唱哭头,那
张敷满了白粉的老脸上,皱纹陡地统统现了出来,一张嘴,便露出了一口焦黑的烟屎牙,
看得我心里直难过,把个贾宝玉竟唱成了那副模样。卢先生和我擦肩而过,把头一扭,
装着不认识,跟在那个台湾婆的屁股后头便走了。

卢先生和阿春的事情,我们长春路的人都传反了,我是说卢先生遭阿春打伤了那桩
公案。阿春在卢先生房里偷人,偷那个擦皮鞋的马仔,卢先生跑回去捉奸,马仔一脚把
他踢倒地上,逃跑了,卢先生爬起来,打了阿春两个耳光子。
“就是那样阁下了大祸!”顾太太那天告诉我,“天下也有那样凶狠的女人您家见
过吗?三脚两跳她便骑到了卢先生身上,连撕带扯,一口过去,把卢先生的耳朵咬掉了
大半个。要不是我跑到街上叫救命,卢先生一定死在那个婆娘的手里!”
顾太太一直喊倒楣,家里出了那种丑事。她说依她的性子,当天就要把卢先生撵出
去,可是卢先生实在给打狠了,躺在床上动都动不得。卢先生伤好以后,又回到了我们
店里包饭了。他身上耗剩了一把骨头,脖子上的几条青疤还没有褪;左边耳朵的耳垂不
见了,上面贴着一块白胶布,他那一头染过的头发还没洗干净,两边太阳穴新冒出的发
脚子仍旧是花白的,头顶上却罩着一个黑盖子,看着不知道有多滑稽,我们店里那些包
饭的广西佬,一个个都挤眉眨眼瞅着他笑。

有一天,我在长春国校附近的公共汽车站那边,撞见卢先生。他正领着一群刚放学
的小学生,在街上走着,那群小学生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的,卢先生走在前面,突然他
站住回过头去,大喊一声:
“不许闹!”
他的脸紫涨,脖子粗红,额上的青筋都叠暴起来,好像气得什么似的。那些小学生
都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可是其中有一个小毛丫头却骨碌骨碌地笑了起来。卢先生跨到
她跟前,指到她脸上喝道:
“你敢笑?你敢笑我?”
那个小毛丫头甩动着一双小辫子,摇摇摆摆笑得更厉害了。卢先生啪的一巴掌便打
到了那个小毛丫头的脸上,把她打得跌坐到地上去,“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卢
先生又叫又跳,指着坐在地上的那个小毛丫头,骂道:
“你这个小鬼,你也敢来欺负老子?我打你,我就是要打你!”
说着他又伸手去揪那个小毛丫头的辫子。那些小学生吓得哭的哭,叫的叫。路上的
行人都围了过去,有的哄着那些小孩子,有两个长春国校的男老师却把卢先生架着拖走
了。卢先生一边走,两只手臂犹自在空中乱舞,满嘴冒着白泡子,喊道:
“我要打死她!我要打死她!”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卢先生,第二天,他便死了。顾太大进到他房间时,还以为他
伏在书桌上睡觉,他的头靠在书桌上,手里捏着一管毛笔,头边堆着一叠学生的作文簿。
顾太太说验尸官验了半天,也找不出毛病来,便在死因栏上填了“心脏麻痹”。
顾太太嘱咐我,以后有生人来找房子,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卢先生是死在她家里的。
她请了和尚道士到她家去念经超度,我也去买了钱纸蜡烛来,在我们店门口烧化了一番。
卢先生在我们店里进进出出,总也有五六年了。李老头子、秦癫子,我也为他们烧了不
少钱纸呢。
我把卢先生的账拿来一算,还欠我两百五十块。我到派出所去拿了许可证,便到顾
太太那儿,去拿点卢先生的东西来做抵押。我们做小生意的,哪里赔得起这些闲钱。顾
太太满面笑容过来招呼我,她一定以为我去找她打牌呢。等她探明了我的来意,却冷笑
了一声说道:
“还有你的份?他欠我的房钱,我向谁讨?”

她把房门钥匙往我手里一塞,便径自往厨房里去了。我走到卢先生房中,里面果然
是空空的。书桌上堆着几本旧书,一个笔筒里插着一把破毛笔。那个湖北婆不知私下昧
下了多少东西!我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几件白衬衫,领子都翻毛了,柜子角落头却塞着
几条发了黄的女人的三角裤。我四处打量了一下却发现卢先生那把弦子还挂在墙壁上,
落满了灰尘。弦子旁边,悬着几幅照片,我走近一瞧,中间那幅最大的,可不是我们桂
林水东门外的花桥吗?我赶忙爬上去,把那幅照片拿了下来,走到窗户边,用衣角把玻
璃框擦了一下,借着亮光,觑起眼睛,仔细地瞧了一番。果然是我们花桥,桥底下是漓
江,桥头那两根石头龙柱还在那里,柱子旁边站着两个后生,一男一女,男孩子是卢先
生,女孩子一定是那位罗家姑娘了。卢先生还穿着一身学生装,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
戴着一顶学生鸭嘴帽。我再一看那位罗家姑娘,就不由得暗暗喝起彩来。果然是我们桂
林小姐!那一身的水秀,一双灵透灵透的凤眼,看着实在叫人疼怜。两个人,肩靠肩,
紧紧地依着,笑眯眯的,两个人都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卢先生房里,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搜不出,我便把那幅照片带走了,我要挂在我们店
里,日后有广西同乡来,我好指给他们看,从前我爷爷开的那间花桥荣记,就在漓江边,
花桥桥头,那个路口子上。
范富堂TORONTO 当前离线  
回复时引用此帖
发表新主题 回复

主题工具

发帖规则
不可以发表新主题
不可以发表回复
不可以上传附件
不可以编辑自己的帖子

启用 BB 代码
论坛启用 表情符号
论坛启用 [IMG] 代码
论坛禁用 HTML 代码



所有时间均为格林尼治时间 -4。现在的时间是 05:55

请尊重文章原创者,转帖请注明来源及原作者。
凡是本站用户自行发布的任何信息,皆不代表本站的立场,
华枫网站不确保各类信息的正确性和可靠性,也不承担由此而导致的任何直接或间接损失以及任何法律责任。

Copyright © 1999-2024 Chinasmi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