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 2nd, 2009, 11:42 | #1 |
夏天看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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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雪鸽(“蓝鸟”姊妹篇)
——我从来不认为他有错。 他消殒之时,雪鸽飞走啦...... 一 他说他没有喜欢过女孩,从来没有。 那时的他,胖嘟嘟的脸,白皙得泛出细瓷的亚光。他有一个我不会忘记的名字:江晓星,有时我故意叫他假惺惺。 我们是大提王的学生,“大提王”是我们给小提琴老师起的外号,因为他姓王。那时候我被大提王呼来喝去,都快没信心了,因为我天赋极差,记忆力也不好,稀里糊涂学了八年的琴,还是拉不出美妙的旋律感来,而他——江晓星是不一样的,比我早学两年,却是极其优秀的音乐附中学生了。大提王是轮番教我们的,江晓星常常是排在我后面的一个,因为拉的好,送我来的父母总是让我听他拉完才走。 一晃,我们都是十三四岁了,可以自己骑车或步行来老师家上课了。我是骑车来上课的学生之一,后来晓星也骑车,回家时我们就可以同一段路,这样还能够非常惬意的聊天,而和他短暂的聊天,给我减少了很多提琴课后的懊恼烦忧。 学艺术的学生,比一般的孩子机敏早熟,我们对生活有成人般的洞察力。 本来以为我们有同等的智慧、性灵相通,所以当他告诉我这个秘密时,震得我脑的内存忽然膨胀,简直要从头皮里爆破出来,而躯壳险些从自行车上翻落下去。 “夏炎炎,我绝对不会爱上你的。” 那时电影里经常有男女主角互相爱来爱去的语句,所以中学生把爱挂在口里一点也不石破天惊。 而且我非常喜欢法国电影《初吻》里的苏菲玛索,她是那么健康朝气富于活力。 “那是当然,我长得又不好看。”因为从来没有人和我直面这个话题,我觉得那一刻脸烧的如同一团火焰,说话的声音炸的耳朵嗡嗡的。 “不是那个原因,我是想告诉你,我可能是、同性恋。”江晓星用夜晚般安宁的声音说。 我们不约而同的跳下来,一起推着自行车向路边的小丛林走去。那时正值暑期,烈性的太阳光把树叶的亮面印得发白,我看了一眼天空,眼睛立即就花了。热疯了的知鸟猛然发出一声异样的怪叫,仿佛在我的耳膜上划破了一道口子。我们在一棵碧绿的树前站定,我把手吊在一颗树枝上,植物便以一种清新的味道包裹了我们。 “你确定吗?”我在科普杂志上看过好多关于同性恋的文章。 “嗯。”他点点头,目光向远方看去,那是非常凉的目光。接下去他告诉我,在去年进入附中的一年级里,他特别希望和李扬在一起。李扬是作曲系的学生,比他高两届,人很好,而且非常有个性。 “不,那是友谊——在我们学校,我最喜欢和余思思玩的。”我试图反对他。 “不一样,你完全不懂,炎炎,我比你大。”我讶然发现,晓星的脸上布满泪水。 二 我小心的守护着晓星的秘密,但学会专门找一些科普杂志研究有关同性恋的文章,忽然觉得自己又成熟了很多,对生活更留心观察了。 是不是人的经历越多,就越有洞察生活的智慧了。 那天,我和余思思在董必武广场玩,坐在长椅上天一句地一句的聊天,不自觉聊到了未来,思思说她会去学医,最好能学习攻克癌症,因为她的姑姑是得癌症死的,只活了三十几岁,我说我要当一名教师,让小孩子都听我指挥,思思说你一定是被你妈管怕了,想翻身做得主人。 我的目光游弋,忽然顿住了,在离我们十来米的地方,两个男子坐在一处,他们靠得非常近,一个轻轻摩挲另一个的背部,那个摩挲对方的看起来很强壮,年纪稍长,另一个非常年轻,有着女性般的娇柔感,那只摩挲的手逐渐上移,由对方的脖项又绕至对方的面颊,在唇部逗留开来,巡回往返,他们在一丛灌木边,自以为很隐蔽,但微妙而耐人寻味的动作仍然被他们不曾注意的小女孩捕捉到。 “思思,快看。”我觉得有点缺氧,目光垂下,却以肩部向思思示意。 什么呀,思思半天也不能会意。 “男的和男的......”我完全不知如何表达。 思思仍然莫名其妙:“看到了,两个男的。” 看着她迷迷糊糊的傻样儿,我扑哧乐啦。 其实要不是晓星,我又如何会留意到这些呢。 回家后的整块时间,虽是想着应该预习高一的课程了,可满脑子都是那两个男子恋爱的镜头。 又忍不住翻开那几本健康杂志,里面都是一个论调,说同性恋是病态的,要尽量挽救,可是,同性恋的根源他们并没有找到,一说是基因突变,一说是儿时的性别错乱,后一说,我是怀疑的,因为听说我曾祖父是家族最小的男孩,因为他姐姐夭折,母亲思念过度,就把他当女儿养了好久,长大依旧是响当当的男儿,还颇有作为,这样的事情还出现过很多,所以我疑惑同性恋是与生俱来的,和人喜吃甜或辣是一样正常,只是因为毕竟是少数人群,因而形成弱势,被视为社会的逆向,实际上,在当事人里,一定和异性相吸引是一样的甜美蛊惑,没有什么值得怪异的。 我感谢父母给我宽松的环境,他们给我很多独立思考的时间,所以我从来不因为所谓的主流社会的存在而随意驯服别人的思想。 那个晚间,当两个男子的镜头重现在我头颅时,我开始欣赏并认可了它,那个镜头是美丽而恍惚的,他们相亲相爱,使人感动,事情其实如此的简单。即使还处于懵懵懂懂中的我,也开始为之憧憬着什么,并就在这奇异的迷醉中,进入了甜甜的梦境。 三 那天,大提王把我训斥得哭了。 “看得出来,你回家根本就没有练习。”大提王的眼神非常凶狠。 “我、我,每天要预习其它很多功课。”我支支吾吾地说,因为我对自己早失去信心了。 “那你可以放弃啦——你学习得太久了,但都是白、费、功、夫。”大提王是真的失望了,拉了多年琴,我仍然一直停滞在比较初级的阶段,我没有天赋,耳朵听音也不准,一直坚持是因为父母觉得我应该具备一定的音乐素养,至少,能和江晓星一类优秀的孩子为伍,这个也是我自己很认可的,我喜欢江晓星。 而江晓星,几年前就已经轻松跨过由国家级专家认可的专业十级,谁都知晓这位江城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师王忠实——大提王的十六岁得意弟子,上过多次电视杂志,参加过国际、国内组织的一些大型演出,并获得过世界级的维尼亚夫斯基等大奖,十四岁时就拥有过“江城神童”美誉,现在他正将很多的心思投入到老师教授的舞台表演技巧上,随时预备一飞冲天。我也知道,大提王正在动用一切关系,力捧音乐附中一年级学生江晓星,因为他的确欣赏这个小伙儿,并承认这是他招收学生十五年生涯里最出色的一个孩子。 仍然含泪聆听晓星拉琴,记得那次我听到他拉的《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当他的弓子在琴身上展开第一个舞蹈动作时,那华美欢乐的足音让我觉得新疆的阳光已经如一团火焰、以一种轻捷的移动燃烧了我的眉头,把那紧紧揉在一起的一团,缓缓的噼里啪啦的扯断开来。 我看见晓星自己也是一团火焰了,他全身的肢体语言已经完全融化在音乐里,王羲之的书法理论试图说写字是用整个身体去运转天地乾坤,现在看到晓星拉琴的道理上也是殊途同归呀,看见他的汗珠不断从皮肤里挣扎出来,飞快想逃离这个使它们受累的躯体,又看见他的眼神变得离奇的朦胧和迷醉,当他完成最后一个音符时,整个人几乎快倾倒下去,却又一个箭步站稳,眼睛回复刚开始的生气与宁静。 过后,大提王有一次私下对别人说,江晓星使他想起年轻稍长的吕思清,技艺绝对不相上下、同样洒脱不羁却又能够儒雅含蓄,真是收发自如,江晓星一定会走的很远。 那天,回家的路上,耳朵里一直是这支《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的旋律,欢快中满满捎带异域风情的俏丽和魅惑。 我说我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天份,晓星说,你才是那么美好,上帝让你没有大的烦忧。 我们就沉默了,很久,直到他说: “有一天我会去阳光照耀的塔什库尔干,那里将是我的终点。“ 四 暑期就要过去了。 那天早晨,晓星忽然打来电话,要我和他去东湖转转,我们就骑上车一起朝湖心亭的方向行驶。 他的神情如此忧郁,白皙的脸上瓷器般的亚光黯淡了。 他说他初中母校的一个校友车祸死了,那是一个曾经和他同级不同班的一个非常优秀的高一男生。 我们一直不下车,随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听见他的声音喃喃的,仿佛在对他自己说话。 ”他是转校去我们那里的,特别爱学习,功课一直是年级里的第一、第二名,所以我们都知道他。“ ”高楼之间的峡谷效应,滚动的气流迅速形成一阵狂风吹来,他的学习资料那一瞬间被吹得满世界纷飞,他急了,那是他转了几趟车从他原校的老师手里拿到的。“ ”他疯了似的忽然串到马路上,而这时一辆疾速的货车正好俯冲过来。。。。。。“ ”货车急刹,大量的纸盒倾倒下来,他被车轮磨过去,然后被纸盒掩盖了。“ 哦,寂静的湖泊,几只沙鸥也忽然在一块岩石上凝滞了。 只有晓星一个人的声音。 ”人们花了很多气力去扒开那些纸盒。。。。。。" 我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就大口的吞着凉气,好像刚跑过几万米,我在心里说: “啊,别说了,求你——” 他好像听见我的声音,又亦或是他自己也胆怯了,他的脸非常晦暗,转脸看我时却在阳光里,反而又雪白起来,那雪白冰的让我好一个寒颤。 “炎炎,”过了良久,他才忽然又续上话题,“我不会告诉你那些听来的细节,但我想说的是,人们重新看到他时,他的。。。手上。。。一张纸片也没握住。。。。。。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说“手”的时候,语气嗫嚅,我不敢想象那双手,经过那样的灾难后的情形。 “你是说,他什么也没抓到就把自己。。。。。。”我用天真而悲凉的语气说,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下来,在热辣而好管闲事的阳光照射下变成黏黏的糊状,不过很快又有新的湿润从眼眶里喷薄而出。 “傻丫头,我是说他的整个人生啊。”晓星从自行车握把的手里潇洒的腾出一只,飞快的给我试试泪水。 那一刻,我在想,他是个真正的男孩子啊。 五 悲恸的情感发泄出来,我们开始岔开话题,逝者长已矣,生者还得活下去。 我忽然调皮地问:“为什么你有事情会找我说,我对你来说,就如同我对于余思思吧,那李扬呢。”却又忽然觉得自己说错话,赶紧捂住嘴,可说出去的话如何能收回呀,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晓星给我一个漠然的侧面,但很快是一个正过来的微笑,这使我刚好看到他一排整齐的牙齿,晓星的微笑总给我一种非常诚实的感觉,而且也给我一份释然,每当我在提琴课后的沮丧过后,都是和这张诚实微笑的嘴巴说说笑笑才度过心理难关的。 "我对于李扬来说,是一个外星人。"晓星的微笑变得顽皮。“而我,永远也不会给他说我们那个星球的语言。” 晓星的表达好怪哦,我当时根本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难怪我拉琴永远都无法与他并肩,记得那一天我并没有太关心他的情感,倒是更多的想满足典型那个年龄的小女生的好奇心态,问了好多遍李扬长什么样儿啊?李扬到底长什么样儿啊?他高吗、帅吗?眼睛大吗?就和研究余思思的暗恋对象一个情形。 总算把晓星刺痛了,不过晓星是不会发脾气的,最多淡然的说: “这不是我关心的。。。嗯——我只能说,他是我见过的,非常有才华的一个。” 我觉得晓星比我高,不是单指个头上的,更主要是境界上的。 一边聊着,忽然发现路边一丛夹竹桃,玫瑰红的花朵绽开得十分娇美艳丽,我说我好喜欢,就邀他跳下车,然后飞快地朝一朵饱满的花儿伸出手去,却听见他叫道: “别——那花有毒。” 可这朵夹竹桃已经折断在我手上了,我的手儿随着他的声音一颤,抖落在地面上。 我的手在两边的衣摆上不停擦拭,并看见那朵美丽洁净的花儿躺在咖啡色的泥土上,似乎正用一种神气在嘲讽中斜睨着我,于是我做了一件令自己费解的事,以一只脚恨恨的磨了上去。 “如此美丽的花朵却有毒,这正是造物主的玩笑之一,最典型的还数罂粟,她的美丽是诗词都歌咏不出来的清纯和妖娆并存——其实花本身没有错,但她错在与人类相悖了。“晓星的声音似在调侃,又仿佛在解析我踏在花上转动脚尖的那个残酷动作。 当我跳上自行车,最后看了一眼那朵花,她已经面目全非,和着咖啡的黄的黑的泥土,却又冒出一丝丝玫瑰鲜艳的原色,躺在些许没有挥发的淌出的汁液里,永远的沉睡过去。 六 那一年秋季,艺术学校的附中比我们普通中学报名的早,所以我得以有机会去参观晓星的学校,而且带着一种古怪的从未曾体验的好奇心,我盼望见到李扬,在头一天里已经开始揣测着他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优秀法,竟能够让晓星也为之折服。 那被称作是艺术家摇篮的音乐附中建立在一条陈旧的街道里,一道灰色的院墙将缪斯的殿堂与市民们的繁忙喧嚣隔绝开来,墙内是弹琴歌咏的妙龄少年,墙外是行色匆匆忙于生计的行人或是提着菜篮子摇摇晃晃的老太太。 晓星把他的行李铺盖简单安排好,就带领我参观了他们的琴房、音乐声学实验室、录音棚、图书馆等所有进得去的地方,看得我眼花缭乱、唏嘘不已,虽然学艺几年,但我最终还是逃不过学理科的命运,与艺术无缘。 路途中碰上好几个男孩,他们都喜欢用调皮的目光打量我们,然后对晓星打趣:“表妹呀?” 晓星总是也开玩笑的回应着:“亲妹妹呢。” “长得不像哦。”那些男生起着哄。 艺术是洗刷人的,那些学习艺术的男生,大都长得文雅白皙,有一种被驯服后的文明和精致,并化作眼神里面的东西,那是非常美丽、隐忍和克制的光辉,是一种含蓄的力量,即使他们开玩笑,也有那种光辉存在,在他们身上,如果野性卷土重来之时,反而又会是另外一种雅致。 我的目光充满好奇,却又越来越失望,眼看快到中午了,晓星还没提到李扬。 我终于干干脆脆的问了,一边眼望四周,扮演心不在焉的感觉: “你们学校的好学生李扬呢?” 那时正走到学校的足球场上,绿色的橡胶地被骄阳烤的散发着火辣辣的气息。 “李扬离开附中了。”静谧中晓星的声音非常清脆,字字都莫名其妙的使我感到说不出的不快。 “李扬本来要在附中呆上六年的,因为作曲班是六年制的,但成绩优异被破格录取到中央音乐学院,录取的还有我,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我惊讶的问。 “看来我得解释了——名额本来只有一个,但我放弃了。”晓星微笑着说,非常坦然。 “为什么?”我的语言里单调得只剩下这句枯燥的“为什么“啦。 ”我的梦想不是这个。“他轻轻的叹息了一下,一丝微风从不远处的丛林游移过来,带来秋的讯息。 ”你离开了——你的朋友,你不伤心吗。“我字斟句酌的问。 我记得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后来他就一直把我送到了车站,一路沉默。。。沉默。。。。。。 七 我不再学琴了,主要是由于功课紧,连周末都用来补课了。 不学琴,我少了一份压力和天份带来的自卑感,但多了一份对挚友晓星的思念。 直到高二的那年春季,好像是个什么节日,我接到晓星的电话,他邀请我晚上一定要去看他的一场表演。 我虽然知道晓星参加过很多大型的表演,但我看过并不多,因为时间上总找不对,或是他的演出地点在外地。 这次,他亲自邀请,还是第一次,我忽然发现,我们都长大了。 晚上演出,他居然在我下午放学时送来了票。站在校门口,知道他都等了好久,我讶然看着他,很想告诉身边的好友他是谁,遗憾的是她们平时只关心张学友和小虎队,心里暗想,那就让她们以为是表哥吧。 正噗哧笑着,他已经挥手离开了。 看着那背影,发现他长高了、肩背都厚实了强壮了——十七岁,该像大人了。 不是什么大型演出,不过是毕业生的春季预演,地点是他们学校的大礼堂。 他给了三张票,但我爸妈刚好要接待一批客人,没能来。我一个人坐在附中学生、家长和他们的亲友中显出孤独和落寞,但想到要看到晓星了,就会有一股暖流涌上心间。 音乐附中的礼堂是一个有些年岁的西式灰色建筑,反而显出伟岸和权威感,里面灯火璀璨,把一张张热爱艺术的大小面孔照得明晃晃的,来的人大都注意了穿着和仪态,显出了文明的理性和素养。 演出是准点开始的,观众席的明艳灯火熄灭了—— 随之而来的是舞台的灯光逐渐亮起来,那是一种特有的美丽聚光,橘色的、把舞台变成温馨的画面,我看见了一个闪耀的交响乐队,男生都穿着黑色燕尾服,里面露出洁白的衬衣领口,女生穿了粉色的长裙,他们按弓形排开坐稳,非常的整齐、肃穆,于庄严中又透出青春的朝气,他们步调一致的调试了一下各自的乐器,那些乐器混合着发出吱吱嘎嘎声,却仍然悦耳、轻快,使人陶醉。年少的指挥开始有模有样的举起手来,男孩女孩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全部仰望了他。 他们演奏的是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新世界》,第一乐章的引子部分由弦乐器、定音鼓和管乐器竞相奏出强烈而热情的节奏,那是暗喻了美国那种紧张、忙碌的快节奏生活吗,我开始心跳加快,沉浸到茫茫音符的海洋中,随着庄严而缓慢的广板进入,音乐到了第二乐章,一连串庄严的和弦引出《回家》的旋律。这一乐章是整部交响曲中最为有名的乐章,经常被提出来单独演奏,其浓烈的乡愁之情,恰恰是德沃夏克本人身处他乡时,对祖国无限眷恋之情的体现,年轻的学生们很好的诠释出了乐曲中这一深厚内涵。 八 晓星坐的那个位子,是正规场合的首席小提琴师的位置,我可以肯定,有一天国际上最大的乐队的首席上也会有他一席之地的,想到这里,乐曲已经进入到活泼、轻快的谐谑曲:第三乐章了,这一乐章的演奏似乎是最训练有素的,或是因为比较适合孩子们的年龄吧,比第一、二乐章看上去更是驾轻就熟、和谐兼感情充沛。 终曲以充满热情的快板,奏鸣曲式结束。 全场掌声雷动。 几个漂亮的女学生穿着清一色白色连衣裙上台献花,年轻的指挥羞红脸儿接过花儿,把它们扔向乐队里的女生,帷幕关闭、又迅速拉开,掌声更加激烈啦,指挥反复谢幕,乐队成员们调皮的胡乱弄响自己的乐器,直到掌声缓缓熄灭,帷幕才再一次关闭。 紧接着,有美声唱法、民族唱法的合唱、重唱,也有独唱,然后有优秀生个人的独奏:钢琴、大、中、小提琴、扬琴、古筝、胡琴、笛子等等,体现了音乐附中的不俗水准。一个胖胖的女生演唱的《茉莉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她显然吸取了美声唱法的混合声区唱法来表达中国民歌的单纯和细腻,音乐的内涵和形式丰富了、听觉充满了新意,比另一位女生演唱的舒伯特的《小夜曲》更显出音乐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所以掌声也非常激烈。 也有失败之作和尴尬场景,一个女生用钢琴演绎德彪西,那是一首灵感源于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同名诗篇的乐曲《月光》,她的弹奏偏重于技巧性,但情感粗糙,完全没有诠释出德彪西的音乐所侧重的月光的那种美丽与神秘。 一个男生演唱《鳟鱼》,由于紧张过度,居然嗓子一度没法打开,而另一个男生出来演奏大提琴,居然被同时出现的钢琴伴奏的女生的长裙拌了一跤,使得全场发出了些微无法克制的笑声。但观众还是宽容的,同样的给予了热情的掌声——人们总是善良的,虽然这些善良其实也是有尺度的。 我忽然想,如果世界上的善意都是无限的,晓星一定会快乐一些,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一部香港电视剧,里面一个络腮胡子却穿了胸罩和短裙的长发男人,声音发嗲的边照镜子边挑逗另一个男子,虽然妈妈及时换台,我还是忍不住到卫生间呕吐了一番,那时我对同性恋最初的印象,都来自于影视剧对那个另类人群的侮辱。 忽然,全场是如此安静、安静,入场以来没有过的安静—— 幕布并没有拉开,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节目单上的介绍,那是写在最上面的一行介绍: 江城神童、著名国际、国内比赛XX奖XX奖XX奖。。。。。。获得者、少年小提琴家江晓星,将倾情演绎。。。。。。 九 幕布缓缓的、缓缓的拉开—— 细雾一般的灯光,橘色的主色调,梦一般的沙在梦一般表情的人身上,我们看见他身体优美的弧线,在那一刹那,人人都会有恋爱一般的晕眩。 他是那么年轻,他的面孔圆润、白皙,他瓷器般细致的光泽被那光线笼上了温暖的颜色,他的脸上没有微笑,也没有忧愁。 我想此生都不会再忘记他与舞台结合时无懈可击的完美。 那一秒钟,我的脑海里有成千个影像,全部是他——从与我相遇时的六岁的孩童开始、到少年的他、直至这青年的雏形,他在时光中不停的成长,几乎完成了凤凰涅磐般的蜕变。 在一段持续近半分钟的静谧中,观众席里发出一段轻轻的唏嘘声,那是晓星的小小追随者们发出的,但旋即又停止了,重归大森林般的寂寥。 那个年轻的焦点,他的面孔忽然流露出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微笑,并迅速用脖项夹住琴身,双手则在衣服下摆扯了扯,我的心里一紧,多么熟悉的动作,他打小拉琴前就爱这样,舞台上俊秀的晓星变得亲切了。 钢琴伴奏是一位年长的教师,她用非常强有力的旋律,引入了晓星灵魂中一个悠长而充满忧伤的旋律——那是萨拉萨蒂为吉普赛人谱写的《流浪者之歌》。 这是小提琴独奏曲中不朽的名篇,萨拉萨蒂的作品自始至终十分讲究效果和技巧,都是纯粹的小提琴作品。这一首乐曲是萨拉萨蒂所有作品中最为世人所熟悉的名作,它那浓厚的伤感色彩与艰涩深奥的小提琴技巧所交织出来的绚烂效果,任何人听后都会心荡神驰不已,我为晓星骄傲,我知道这是他能表达得较为成熟的曲目之一。 当大厅里回荡出其中最美丽和充满忧伤的一段时,人们似乎都停止了呼吸,晓星已经完全消失了,取代他的是浪迹天涯、居无定所的吉普赛人清苦生活的幻影,他们低沉的哭泣和无助的叹息,但他们心灵最痛苦之处在艺术家的眼界里,也是美的,美的剔透、美的纯粹、美的回肠荡气—— 当我费力的把全部的精神力量集中到晓星身上时,我看见他的面庞一如既往的在他营造的音乐世界里沉睡,人们不会再去注意他那反复的技巧性极强的变奏、轻巧的泛音和华丽的左手拨弦,也和他一起沉睡了,那梦境是如此深邃、如此优美、如此使人陶醉其中、不由自主。。。一种思潮涌出:艺术不是炫技,是为了打动人心。 十 若干年后,在关锦鹏的影片《阮玲玉》里,我看到一段黑白旧胶片,是三十年代影皇金焰和清丽的阮玲玉的爱情片段,当剧中的少爷握住姑娘的手时,响起的也是这段《流浪者之歌》,当时我的眼睛模糊了,影像里重叠了晓星的演奏,那种苍凉的美丽使我茫然,究竟是生活诠释了艺术、还是艺术诠释了生活。 乐曲不动声色的过度到欢快的部分,并逐渐将欢乐推向极致,把吉卜赛民族饱受歧视却仍然保持乐观开朗的朴实性格展现得淋漓尽致,和先前的忧郁乐章一点不冲突,我看见晓星的表情变得愉悦起来,随着琴声跳舞的感觉又出现了,脸上的微笑也频繁了,萨拉萨蒂作品的积极意义被强化了。晓星灵巧的、更具技巧性的拨奏再现了最后部分的开头,逐渐朝气蓬勃地趋于高潮,最后像闪电般结束乐曲。 掌声像雨点——像冰雹——像雷电,都不足以说明那天晚上观众对这场最后压轴的震惊和疯狂,或许是由于音乐厅不大,又或许是因为观众大都是血气方刚的学生,他们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愿意止息。 同样还是那几个女孩子上台献花,有一个比较大胆,居然拉住晓星的手——持续了十秒钟左右,下面的掌声更猛烈啦。 晓星把花献给钢琴老师,自己手握一把给观众鞠躬致意,我终于听见了女生的尖叫,那是正规音乐厅听不到的,校园毕竟还是校园,她们尖叫他的名字就像流行歌手的追随者一样。 最后,更搞笑的,是校长上台讲话,毕业生预演顺利完成什么的,幸好言语不多。 最后观众流水般向大门口涌出,很多人却似乎还意犹未尽,目光频频流连着空洞的舞台。 我也是其中一个,我觉得演出完以后的舞台,总是让人觉得非常冷寂,是一片忽然被伐木的荒凉土地。 向外走着,就撞到我爸爸啦,他是不放心我走夜路的,就会来接我。可是我不想和他马上离开,我觉得我是要和晓星说几句话的。等了好长时间,才看到换上便服的他出来,后面还粘着几个女生,说是在请教问题的,看见我和爸爸,她们就都不好意思的离开了。 才知道,见了晓星,居然会语塞,难道是因为有段时间没和他交往,陌生了。他的眼眸像星光一样稳定、沉着,他用这种眼光杀人,他也不会知道吧,我紧张得低下头去。 爸爸似乎没发现这些,他慈祥而亲切的对晓星说: “一两年没见着,都长成大人了。” 是的,晓星比我爸高出了半个头啊。 我居然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听到晓星很悉心的和我们道了别,就看到他的脸在夜色中,逐渐远去。 十一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我接到晓星的电话,他约我在一个方便的时间和他出去一趟。 于是我选择了一个不用补课的周末下午,和他骑车去东湖。 那是路边蔷薇花泣血怒放的季节,风儿微微的,非常舒适、也非常清凉,我们一直骑到九女墩,就下得车来,因为他说要告诉我一件事儿。我们一边嗅着草木的气息,一边坐在高高的石阶上。 我对他的感觉又回复到最初的时刻。 “我已经尽力挽救自己啦。”他说,语气很特别,好像很苍白、而且没有气力。 “你说什么呢,假惺惺。”我突然喊他的绰号,他错愕的看我许久,然后微笑了,他从来不假惺惺,他是那么的诚实,我也笑起来。 “炎炎,”他的声音变得暖和,“你总是让我有勇气诉说我自己。” “星星,我是上帝给你委派的天使。”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看是否有点皮厚。 “嗯,这是非常准确的比方。”他顿了顿,“如果没有你,我也许更会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因为我——与众不同。” “星星,你怎么这么傻——我从来不认为你与众不同,若是非要这么说,我只能说,你的与众不同是因为你太优异了。”我非常虔诚的说道。 “你刚才说你尽力挽救自己是什么意思?”我紧接着问道。 “我和我们学校最美丽的女生约会过了。”他说,可语气一点也不具备那个年龄的男孩子应该有的激情,而且他的话使我倍感震惊。 “这并不奇怪。”我嘴上却说道,但心虚得发寒。 “炎炎,我最欣赏你的,是虚伪,最害怕你的,也是虚伪。”晓星第一次用嘲弄的眼光打量我,我打了一个寒颤。 晓星内疚了,知道自己话语太重。 “还好,你的虚伪不为功利,反倒是本性的敦厚,你太怕伤害人了,其实有时候反成伤害。” “为什么呀。” “因为有时候人们害怕谎言——比如我,我愿意真实的活着。”晓星说这句话时,我是用一种崇拜之情仰视他的,然而我当时不曾想到这也许是他极端的一面,人格悲剧的开始。 晓星是美好的,但是不够阳光,也许是命运使然,他永远会在一层阴影里存活。我为他难过,但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去帮助他,除了说一些他不曾相信的傻话,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是与生俱来就成熟智慧呢。有时候半夜醒来,心里面会揪心的痛。 风从黑色的松林里滑过,九个女孩子躺在那个大大的、长满杂草的墓茔里,她们曾经为理想荣耀的献出了美丽的生命,时光洗刷了哀恸,人们麻木的从墓穴边走过。。。时光能驻留什么呢,除了一些淡淡的、偶尔涌上心头的遐思。 十二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了。 当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晓星的那个故事,它是那么真实,又是如此遥远和模糊。 我看见晓星那细瓷般的脸了,他浮现出来,逐渐的清晰,但那美丽的校花林子却是模糊的影像,就宛若风中的雾气一般,在我的想象中飘忽不定。 晓星伴随着林子,他们一直走到校园隐蔽的角落里,和所有情窦初开的男生女生一样。 想到这里,我的心非常的痛。 人们,想到过你最孤独的时刻吗,西方的谚语说,每个人的衣柜里都有一具骷髅——意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吧,我把它理解为孤独。 当你觉得隐藏着与众不同的身心的特征,如晓星那样,或是内心技不如人、容颜丑陋、或是将军白发、美人迟暮的总总悲哀,或是遭遇恶人诽谤、或是瞬时飞来横祸。。。。。。这一切,都是人面临的孤独,那一刻,你该如何面对—— 晓星一定还是被林子的某种特质打动了吧,人们总是向往美好,但可惜的是,万物都是有缺损的,就像面对林子,晓星无法和林子的想法统一,虽然晓星是那么希望林子可以挽救他。林子是暗恋晓星的,谁能不呢——但谁又能够想到呢,晓星隐藏着巨大的、惊天的秘密。 黑夜的笼罩中,晓星试图去拉住林子的小手,林子羞怯的逃避着,她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而在她犹疑的片刻,他已经退却了,他的手仿佛风中的残荷,低垂下去,他的脸庞颓然的闪到一旁,现在,他才是不能看她的眼睛了,姑娘萌生悔意,反而抖抖索索去拉他的手,握住——那片刻,居然他是那么快、那么快的、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和女孩掰开。 在姑娘惊惶的注视中,他居然鼓足了勇气,告诉了她一切。 这件事后来他对我的解释是,他无法再忍受自己一直的逃避了,而且,他知道,他已经无法挽救自己了。 十三 晓星给我寄来一封信: 亲爱的炎炎: 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因为如我所料,所以你反而不必担心。 我的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了,老师已经找到了我的父母。大家都知道了,我反而释怀了。现在,我很轻松。 父母会为我找医生,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研究我的病已经良久了,这是无药可医的。 炎炎,现在你知道,世界需要有能力的人,但世人并不需要,他只需要你和他一样,形同复制,否则他将用古怪的眼神致你与死地。 炎炎,放心,我孤独,但我还有我的琴。 还想问一声,你的那只和我同名的小鸽子如何? 愿你快乐! 晓星 那时候,我们家正好养了一只鸽子,原来是两只,后来死掉了一只,所以这一只我们特别爱惜,它是那么雪白可爱,特别喜欢啄自己,打理自己的羽毛,使得自己显得异常干净,不知为什么,它的眼神总有一丝忧郁,和晓星很像,于是我给它一个名字:星星。但颇为有趣的是,晓星居然还记挂着我们家的这只小生灵。 收到晓星的信的第二天,晓星给我打电话,他告诉我一个奇怪的、他从来没说起过的故事。 “还记得我说过的一个同学车祸的故事吗。” “记得,但我希望你忘记。” “他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天,我刚好放学碰上他,就一起走了一段路。” 他停住时,我觉得我有点发冷,好像那个同学回来了似的。 “离校园不远,有一个算命的老头儿,常常蹲在那儿,他一般不搭理学生模样的,但那天他好像挺闲的,居然朝我们吆喝起来。” “我们好奇的停下来,小周——我的那位学友,嗫嚅道:我们没有带钱。老头儿笑了:别提钱,小孩儿的钱我不要的,看得准以后就帮我宣传一下。” “老头儿又笑着补充:我是看你们的相貌非俗流鼠辈才很想仔细看看的。” “他这么诚心,我们也只好驻留下来,他开始仔细打量我们,说了一些吹捧的话,我都不太记得了,好像说过我们都长得非常聪明、有官运的样子,还说我们监察官都生的特别精神、特别爽直,代表一辈子有正气。“ 一直没插话的我忍不住问: ” 监察官是什么呀?” “监察官是人的眼睛——老头儿告诉我们,很形象啊,当时我们俩还相视一笑呢。“ ”老头儿得意地说:小伙子们,你们不要笑,我们家乡大到县长、小到队里的干部都是我算着长大的,我说是鼠辈的,当了官也还是鼠辈,为什么呢,监察官中有股邪气,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就是猥亵、丑恶——嘻嘻,我也是念过高小的呢。“ 呵呵,老头儿真带劲儿。” 十四 “老头儿一边神侃,一边不两不误的继续打量我们,忽然,他的半截话含在了嘴中。 他的目光一时间阴云密布。 我们本来觉得他胡诌也挺好玩儿的,这时倒真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紧张起来。可是他只是皱着眉头,几乎不开腔了,反而是我们着急了,同声问道:怎么呢?老人家有啥说啥,我们都是男子汉,有什么让我们害怕的。 老人家用一种不敢相信的口气说:我还从来没看过两个人的保寿官生得如此相似的、而且彼此还认识对方。 见我们不解,老头儿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一些东西,不信就不灵,我说什么不好的,你们不相信就好了。 呵呵,还有叫人不信他的算命先生啊,反倒激起我们更大的好奇,我们逼着一定要他讲清楚。 老头儿只好强颜欢笑道:好吧,我给你们说说。这保寿官是辨析人寿命长短最清晰的一个地方,所谓保寿官其实就是你们的眉毛,还要结合你们手上的保寿线来看,你们活的寿命长短在两者的相互呼应中。 他顿一顿,好像在考虑该不该说,最后还是说出来:你们的保寿官上都有明显的横而直的断层,两边都是,手上的保寿线中途也都有折断,此为呼应得非常——凶险的。 我祖上有位老人,能够看出人全身的命理,对保寿官非常有研究,甚至能够看出哪一天、哪个地方和场景。 我忽然感到老头儿越说越荒谬,就拍拍学友的书包:别忘了,今天还有好多任务呢,咱们走吧。 老头儿仿佛梦中惊醒:你们还有功课吧,快请回吧。 我们于是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可不久有人叫我们,居然是算命的老头追上来,他看着我们,认真的说: 凡事不可太执著,当适可而止。” 晓星一口气儿讲完这个故事,我却不以为然,算命先生的话的确满语荒唐,但他最后那句话倒还是给人诸多联想的,很实际:凡事不可太执著,当适可而止。 我于是告诫晓星,那是他的同学的死对他产生了刺激,如果没有车祸那个悲剧,算命先生早该被他忘到九霄云外了,何况老头儿自己不是也说了不信就不灵吗,那就别信好了。 他说我认为的太对了,忽然问你可以出来吗,我拉琴给你听。 我说,天色不好,闪电了,说不定要下雷雨。 他说没关系,快出来吧,我在家旁边的湖边等你。 我说,好吧,我也手痒呢。 十五 当我来到湖边,他已经在那里了。 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心有灵犀的拉起了小时候的练习曲,然后逐步加深,最后难度加大,直到两个人的合奏变成了独奏。 一道闪电划过天穹,晓星的脸上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他的弓子架起来,似乎在等待什么,奥,当雷声响起,那强有力的自然界的鸣响,引入了晓星灵魂中一个悠长而充满忧伤的旋律——那仍然是萨拉萨蒂为吉普赛人谱写的《流浪者之歌》,记得吗,那时他站在舞台上,现在他不用伴奏,雷声是他的伴侣,他和它们混响,发出疯狂的颤音,时而忧伤、时而欢乐,雨点终于不能忍受只在半空中当个观众,它们参与进来,迅速发出他乐曲里需要的弦乐器、定音鼓和管乐器。。。。。。他的头发被雨水淋得透湿,他什么也不知道了,被他制造出的乐音无畏的在大自然中混响,仿佛和风雨雷电比赛,激情喷发出来,谁也不愿意先停止呼啸。 雨下的猛烈起来,这是暮春里最疯狂的一次雨水,在它们的喧闹下,我居然感到了那遥远的光明——《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那是晓星最美丽的向往,他曾告诉我,他妈妈曾经是新疆兵团的,在塔什库尔干度过了最艰苦的岁月,她那时得到的唯一的慰籍,就是塔什库尔干的阳光,这也是为什么回来后会送晓星拉琴的原因,因为后来她听到这只美妙的提琴曲。晓星说他打小就有一个念头,回到妈妈青春岁月的阳光之地,把音乐的灵性带给那里的人们,而且,在遥远陌生的地方,他认为自己一定会忘却自身的烦恼。 晓星在激烈欢快的旋律中无法自已,他的弓毛折断了好几根,被雨水的重量压下去,又被刮起的狂风扯起来,于是舞来舞去,在黑夜中显出苍凉和几分落寞。 雨水也同样在我脸上,形成一道道水幕,我感到那是我的眼泪,流得欢畅淋漓。 我只想听到他的琴声,永远听下去,于是我只会说: 别停下来,我还想听到—— 于是他就一直演奏,他在雨中用模糊的声音笑着说:这是我生命里最有激情的一次演奏啦。 我说:什么呀,你的生命还长着呢。 十六 回到家中,在不知我去向的父母第一次大声的责备下,我仍然习惯的去看看我的小鸽子、想摸摸他雪白的羽毛,妈妈还生着气呢,说: 就是你跑出去不打招呼,八成那星星找你去了,它今天一直没有归巢。 我感到莫名的诧异,但我的头痛的厉害,便恍惚的洗了个脸,倒头睡在床上。朦胧中有人摇着我的肩膀,我看见他是晓星,我的雪鸽停在他的臂弯里,他诡异的笑言: 炎炎,我带你的鸽子去塔什库尔干啰。 我挣扎着想起来,又试图说点什么,可他的脸变形了,最后变成了一只兔子,我伸长手臂去触摸,那只兔子却突然唱歌了,眼睛发出红色的光芒,我吓得一声惊叫,总算从床头坐起来了,哦,天,那是同学送的生日礼物,会唱歌的八音长毛兔。 我生病了,发着高烧,白天黑夜都做同样的梦,梦见晓星来了,说带走了我的雪鸽,他说雪鸽其实就是他的化身,因为他什么也没做错过,可与生俱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而我总是对他重复一句话: 是的,你没有错、你没有错。 那一天,我听见妈妈在隔壁房间打电话,她的声音低沉,我一点没听清楚,后来就听到她细碎的脚步急急忙忙的跑过来: ”那天你说你和江晓星在一起?“ 我点点头,已经是高烧第三天了,我精疲力竭,妈妈脸上有点内疚,但还是用沉重的声音说: ”晓星妈妈说,他那天晚上失踪了,第二天学校还以为他回家了,可两天了都不返校,这才和他家通话。你能告诉我,那天他和你分手去了哪里吗?“ ”。。。我也以为晓星回学校了。“我已经顾不上自己身体的难受了,站在妈妈面前,脑海里千头万绪。 十七 我说我要去找晓星,妈妈说,他们家都报警了,警察都没有找到啊。 我感觉自己非常虚弱,不仅仅因为感冒,我觉得我的精神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大部分,我担心、我难过,我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半空中去逡巡。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是个被困的傻瓜,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 我忽然灵光一现,对妈妈说:塔什库尔干——阳光下的塔什库尔干。。。。。。 妈妈苦涩的说:知道你说的什么,晓星向妈妈要过路费,说要离开武汉去新疆,妈妈不愿意他就这样牺牲自己的大好前途,虽然想去新疆是妈妈对他的影响很大,但妈妈如何也不会答应他去塔什库尔干的。所以那天他的失踪还是有征兆的,可惜他的父母没有留意。 ”晓星是被自己压垮的,他还没有等到别人来压垮他。现在全校的老师同学都在为他祈祷,你们的提琴王老师也在为他着急、担忧。“妈妈说。 晓星是被自己压垮的,但他不先压垮自己,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如果他没什么可怕的事发生,老师同学也会如此关心他并且不歧视他吗,这个问题在我的那个年龄里真是越想越糊涂。 妈妈也流泪了: 晓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多好、多懂事的孩子啊,为什么命运如此多舛呢。如果不是无路可逃,他不会抛开父母的。 听妈妈的话语,我总觉得她预感到了什么,只是我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尾声 后来据说,晓星是被一个农民发现的。 那天他就一路朝郊外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风雨雷电一直伴随了他,他身上没有钱、除了一把被水浸透的小提琴。。。累了、困了,他就在树上依一下,饿了、渴了就用嘴巴接一点雨水喝下去。。。。。。等到早晨来临,他迎接了最早的曙光,守望了大片春季的麦田。 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过他说过的话,去美丽的塔什库尔干,沐浴那片火热的阳光,因为他说过,那里是他的终点。 当太阳升起,越来越明亮,他也许突然悟到,其实哪儿的太阳都同样的明媚,但也同样只能照耀在她力所能及的地方。 于是,他最终不无留恋地看了那明晃晃的火球一眼,然后缓缓举起了一块泥地上发现的玻璃碎片。。。。。。 当视野里充斥着满满生命之树所绽开的火红花朵时,刹那间他犹疑了,他奋力地爬,直到那个看起来稍稍有点人气的地方,那里是一个挨着蔬菜温室的家禽养殖场。他终于不再移动,他的脸被芬芳的泥土所吸引,便重重的放置下去,一群雪白的鸽子被那沿途开放的红艳艳的花朵惊吓,蓦然从觅食的地面飞扑开去。 那天,阳光浮游,天空是如此湛蓝,鸽子飞扑四散时,满世界都是生命的动感。 人们在自己的天地里忙碌,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全文完——于2009年7月20日 此帖于 Jul 20th, 2009 16:53 被 儿童画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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