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 3rd, 2005,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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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苏格兰人
Tim，一眼看上去，他就是个农民。我们在中国的时候，练就了一双分辨城里人和乡下人的火眼金睛，可是初到加拿大，我们目迷于五色，便拿捏不准分寸，竟觉得白人们都是引领现代文明潮流的城里人。不过，当我第一眼看见 Tim ，我就坚信那是个农民。而且，事实上他也就是个农民。这是我在加拿大第一次仅凭一眼的直觉就准确判定的－－－－一个农民。 认识 Tim，是在 Herbert 太太家作客的时候，于我是不期而遇，在他，却是有备而来。他坐在椅子上，身材瘦削，细软而卷曲的栗色头发汇合了细软而卷曲的栗色连鬓胡子，覆盖得脸上惟有下眼帘连同鼻子处尚留些青白，并无血色。倒是一双耳朵红得惹人关注。他穿一件暗红格子棉布衬衫，不太白的棉袜子，深灰色的裤腿上带了些泥的印迹。他腼腆地微笑着。Herbert 太太介绍说，这是 Tim ，他正在学中文。Tim 站起来伸出手，轻轻地说声你好，听着不像一个二十四、五岁男孩的声音。这天正好是母亲节。我问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说，知道，妈妈的天。 Tim 在大学学的是历史。为什么喜欢中国，他没说，我也不问。毕业以后，他不去找工作，只一心学中文，并由他父母为他筹钱，准备去中国。他已能说一些中文句子，普通话搀和着广东话，可见师从甚杂。我也好为人师，举手投足处给他一些点拨。当我们从 Herbert 太太家告辞出来时，他说，我去看你，说中文。我纠正他，是学中文。他说，不，说中文，不说英文。我明白了，他是要一个中文会话环境，只学艺，不拜师。 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Tim 每过十天半月便来看我，我们说英文的时候远远多于说中文。一句中文竟或需要十句英文来解释，还须辅之以手舞足蹈。不过他的进步也是明显的。他每次来都开着一台旧的红色小卡车。站在窗前看着 Tim 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小卡车停在我的车道上，我就无法不想起小学时某篇课文里的那句话：马达轰鸣，机器欢唱…… 一天，Tim 忽然来电话说，我，不去看你了，你来看我。我严肃地纠正他说，你应该说请你到我家来作客。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便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初秋的一个下午，我开车延 Warden 大道向北转 Stouffville 路向东，去赴我的约。路边绵延不绝的农田泛着作物成熟时所特有的黄绿色，着实让人心旷神怡。小镇 Stouffville ，在这片广袤农田的簇拥下，一条主街穿镇而过，宁静而安祥。我曾来过这个小镇，她以一个大型的农贸市场闻名于周边。在那里你可以发现不少有趣的手工艺品，旧式家具器皿，新鲜蔬菜和让我辗转不愿离去的活鸡活鸭活兔甚至鸽子。Tim 的家就在小镇的外边，向东两三公里的地方。路旁绿树婆娑，一座平房远远地退在树荫的深处。房子边上有一个浅浅的池塘，后面透过一小片高大的枫树林子，可以看见漫坡起伏大约四、五十英亩的农地。 Tim 独自在家候着我，还有他的小卡车。尚未进门，他便领着我绕到屋后，视察了他们的土地和牲口棚。Tim 的父亲是个木匠，退休后买下这个小农庄，除了些许玉米之类以外，主要种的是牧草，还顺带养了两匹马和六头牛，马不像是好品种，牛却是能产些奶的。让我最感兴趣的是一台习锈迹斑斑大机器，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上百公斤的干草扎成方方的大草砖。而令人遗憾的是，他家的枫林子，竟不能割出枫糖。 进得屋来，抬头就能看见走廊和客厅的墙上挂了许多照片，有些已经泛黄，可见是有年头了。Tim见我对照片感兴趣，一下子来了精神。原来他的祖父辈从苏格兰来到加拿大，他们家是苏格兰一个著名家族的一条小小的分支。有一张照片是Tim前几年回苏格兰寻根时照的，四百余人五世同堂，男人们都穿着印着方格子的短裙，极是有趣。这个时候，Tim 因为肚子里的历史教科书纷纷翻动起来，已经忘了说中文的事，轮到我的英文和欧洲历史知识捉襟见肘了。一阵子窜上跳下之后，Tim 不知从哪里端出一堆影集几盒幻灯片，支起幻灯机拉上窗帘，昏暗的光线中我相信他的小鼻子都红了。不能不承认，我所知道的仅仅是欧洲文明史中的那些粒煌煌巨星，有眼便能共识，而Tim 呈现给我的却是细小而璀璨的文明之珠所组成的灿烂星海。我被重重地振击着，诧异于眼前这颗毛球般头颅中究竟有多少人类文明的沉积，竟不觉夜幕已经重重地垂下来了。 该回去了。Tim 送我到门前，我无语，他也无语。就在我伸手拉开车门的时候，Tim 开口了： “今天请你来看我，是要对你说，以后我不能去看你了。” “为什么？” “我要去中国了。” “什么地方？” “天津。” “干什么？” “学中文。” “还有呢？” “不知道。” 我很为他高兴，他就要如愿以偿了。 不过Tim 还是来看我，不是十天半月，而是一年一次了。每年暑假他都在中国各地游历，寒假便回加拿大看望父母。至今他已经来看我六次，每次不过二十分钟。虽然平时我们不通信，不打电话，不发电子邮件，但是我知道，Tim 去过许多地方，Tim不仅学中文，还教英文，Tim 看见贵州的少数民族生活还很艰难，想为他们做些事情，虽然我知道的并不详细。我曾问他，在中国还有什么愿望，他不好意思地说，娶一个中国太太。我问他有女朋友了吗，他说好像还没有。除了Tim 每年来一次，我还从Herbert 太太那里得到一些他的行踪。有几次Herbert太太拿出当地小报，上面登载了Tim寄回来的中国通讯。Tim在小镇上已经是一个闻人了，Herbert太太挺自豪。 这个冬天Tim却没有来看我。中国的寒假也已结束，Tim不会来了。听说他的父母也去了中国，可能想去过个中国年。不过我觉得，Tim也该结婚了。 二00五年三月三日 调馀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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