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 4th, 2009, 15:57 |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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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记忆
对于故乡的记忆,大部分是在黄昏,而且还和吃紧密连接。斜斜的夕阳光照在断裂的土墙上,清楚地看得见光里的尘埃,彩霞满天,一到六点,喇叭里传出“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这个旋律太熟悉了,久而久之,竟和空气中弥漫的玉米糊糊的香味融合起来,母亲们开始在门口大喊了:“二子,林子,三子,柱子,回家吃饭喽------” 孩子们一听到喊声,似乎一下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答应着回家了,当那悠长的声音仍然在空中回荡的时候,我们早已坐在饭桌前了———照例是糊糊,天天是糊糊。 对于那个时候的生活,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这玉米糊糊了。每天早上是糊糊,晚上还是糊糊,这糊糊纯粹是哄肚皮玩的,呼噜呼噜喝两碗,当时饱饱的了,撒泡尿,就饿了。中午好点,是玉米饼子,煮点土豆白菜之类的。我们家还好,能买点油,林子家常常是连盐都买不起,桌上常见的是比玉米还差的高粱饼子。 林子是我的好朋友,很灵活,有礼貌。所以林子常被林子娘打发过来借钱买盐,“大娘,俺娘说借两毛钱买盐。”林子嘿嘿地笑着,母亲每次都笑眯眯地给他,嘱咐他别丢了。我那时候最大的享受是买一根两分钱的黑冰棍吃,林子和我是好朋友,我们俩分享这一跟冰棍,你舔一口,我舔一下,一人半边。 春天来了,一切都有了生机,我们的肚子也就不再那么空了。林子懂的多,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他的小眼睛分外有神,盯着地上刚冒出来的小植物,说,“这个叫么么菜,根粗,能吃。”那个么么菜长得很集中,一片一片的,我们用小手把它挖出来,去掉上面的泥,放在嘴里嚼,有点辣辣的味道。 耕地都是生产队的,大家伙一起种,一起收,好像真正在意庄稼长得好不好的也不多。倒是春天的野菜大家都喜欢,大姑娘小媳妇嘻嘻哈哈地结队去挖野菜,试图给家里的饭桌增加一点额外的菜肴。我们也去挖野菜,最主要是野外有很多可以吃的东西。 吃酸榴榴当然也是林子教的,那是一种灌木,春天的时候长满了红色的小果子,很酸,大的是酸甜酸甜的,我们跑得远一点,在山脚下可以找到很多这种树。每个人吃得满嘴都是红的,再也吃不下了,才开始挖野菜。 我们最常挖的野菜是苦菜,苦菜也分两种,一种是甜居菜,一种是苦居菜,稍微有点分别,甜居菜叶子圆光滑,苦居菜叶子尖而且有齿,甜居菜味道不很苦,尤其在开水里烫过后,用酱油醋拌拌,很好吃。苦居菜主要是给猪吃。 林子是挖野菜的能手,他把小铲子深深插进土里,挖出来的根很长,断了的地方有白色的东西出来,他很严肃地说,“这是奶呀,吃了特别好。”有时候真把嫩嫩的野菜抖抖土以后,往嘴里送。 等到庄稼长高点,野菜也就老了,只能给猪吃了,我们开始踅摸别的可吃的东西。 吃“楣”也是林子教给我们的,我都怀疑字典里根本没有这个字,也许这个字只存在于方言里,我们那里也种植谷黍麦一类的植物,因为产量不高,所以量不是很大,种植量大的是玉米高粱。这个“楣”就是谷地里没有长成谷穗,而是长成了另一种东西,外面是白的,里面是黑的。林子说这个能吃,我们就猫在谷地里找“楣”,一会一大把,坐在田埂上吃,一吃一个大黑嘴。 然后再去吃甜秆,如果玉米秆没长玉米,那这根秆就是甜秆,我们给它踩断,用嘴撕掉一节节皮,嚼着吸里面的甜水。 林子说,“长了玉米,那甜味就进了玉米粒中了,那秆就成了苦的。” 到底长了玉米的秆有多苦,我们从来没有试过,只是相信林子,林子当然是对的。很高兴地吃着我们的甜秆。 要是周围没有大人,我们也偷偷地把刚长成的嫩玉米颁下来,剥开啃着吃,很多浆,真的很甜,越发佩服林子了。 秋天玉米熟了以后,我们也偷拿了火柴,到小山谷里烧玉米吃,那简直就是天下无敌的美味。后来去南亚,去南美北美,吃了很多烤玉米,哪种都比不上小时候吃的烤玉米。 春天夏天的肚子容易填饱,可是这些东西没有油水,大人们经常说的话就是“熬苦”得不行,小孩子基本是没有胖的,一个个小细脖子架个大脑袋。 在林子的领导下,我们的肚子装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林子的小脸黑黑的,身体灵活得像只猴子,好像也没有因为物质的匮乏耽误长身体,他上多高的树都像闹着玩似的。 野地里的东西还是赶不上院子里的果子好吃。我们最爱吃的是春天的杏儿。春天偷小毛杏儿就成了最好玩的事了,有一人家姓雷,在我家和林子家的中间,有一个特大的院子,分前院和后院,一共有十几棵大杏树,很茂盛,每年都靠这几棵树挣些钱补贴家用。春天杏花儿掉了,慢慢地小毛杏儿就长出来了,越长越大,长圆了的时候就可以吃了,但是能酸掉牙。 林子分配好任务,一个小孩在雷老头儿家大门口放哨,他负责爬上后院的树摇树枝,那杏儿就会噼里啪啦掉下来,一伙小孩上去抢着捡,捡完了就跑,等老头儿听见了动静出来,我们早就逃之夭夭了。这种办法屡试不爽,孩子们也不怕酸,想吃了就去偷一把。可是雷老头很快就发现了,有一次,我们还没来得及撤退,老头儿就提着棍子追来了。我们撒丫子就跑。 雷老头在后面气喘吁吁,“小兔崽子们,站住。” 我们没命地跑,慌不择路,有两个竟然掉进了一个大坑里。 我到现在也没搞清为什么老家的街道上有大坑小坑,大概有一两米深(对小孩来说,那个深度足以让人惊惶失措)。里面全是垃圾,从来没人想办法去填上或补好。后来想也许每家人都有挖菜窖挖深井的习惯,雨水大了,有时候就塌方了,但是这种解释也很牵强。反正,那天,跑在最前面的林子和另一个小孩儿失足跌进了一个坑里,灰头土脸的林子站都站不起了,另一个早咧着大嘴哭了。 我们全吓傻了,不再跑。雷老头儿也拿着大棒子呆在那里,靠几个孩子的力量绝对不能把他们拉上来。我就跑去林子家,对他爹说:“大叔,林子掉坑里了。” 大叔丢下烟斗,拉着我跑去看,林子看他爹来了,立即张开嘴哭起来,比另一个小孩声音还大。大叔跳进坑,把两个孩子举出来,再自己爬出来。林子坐在地上,继续哭,说腿动不了了,大叔把他背在背上,问了句,“咋回事?” 雷老头儿说话了,“他们偷我的杏儿。” 大叔这才注意到站在旁边拿着棍子的雷老头儿,一下火冒三丈,声如洪钟,“你他娘个老地主,孩子不就吃你个小毛杏儿吧?还拿着家伙追,俺小子没事就算了,要有事,俺砍了你!” 雷老头儿气得说不出话。大叔背着林子回家,林子回过头向我们眨眨眼睛。 秋天的时候,林子爹天天都要从地里拉东西回来,我们摸准了规律,到路边等他,这样就不用走路回家了,大叔会把我们提上马车, 我们最盼望的节日过年。即使再穷的人家过年的时候都要包顿饺子,吃一次油煮糕,还要炖一次豆腐粉条肉。买肉的时候都挑最肥的买。 吃完初一的那顿饭,林子就打着饱嗝找我玩来了,我妈笑着问,“林子,吃了多少?怎们嘴角还挂着豆腐呢?” 林子嘿嘿地笑,初一的饭每家都准备得特别充裕,管够还得有剩余,这叫“年年有余”。 过年多好呀,可以吃饱饭,还能随便玩,每家都贴上红彤彤的对联,新换的窗纸,上面鸟呀花呀,那么热闹。而且还可以看戏,春节的时候小城里的戏园子大开,免费的戏随便看,各个大队排的,大人小孩的都有。因为小孩个子小,看不到台上在演什么,我们就在大人中间穿来穿去,常常被骂,再回骂过去,大人们因为是在过年,也不和小孩较真,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 什么时候才能天天过年呀?林子这样问,我也这样问。 此帖于 Jun 5th, 2009 23:46 被 volcano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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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4th, 2009, 18:14 | 只看该作者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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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个位,太忙,没时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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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挑关东倭寇丧胆;马踏漠北匈奴无踪。 博客http://my.backchina.com/space-12613.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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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4th, 2009, 23:52 | 只看该作者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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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四小狼,我想你们俩小时候生活条件比我好多了,而且你们经历的文革时间也短。我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饥饿,总是吃不饱,吃玉米糊糊吃得我胃疼,给别人说人家还不信,玉米养胃呀,什么东西过了头都不好。 想想真是挺残酷的,生产队种了瓜果,每一片都有专人看管,都是歪瓜劣枣根正苗红厉害无比的无产阶级子弟,我们虽然胆大,也不敢去偷。后来发现蚕豆豌豆地里看管得不严,就去偷偷摘来吃,捡半干的豆荚摘,蚕豆筋筋的,好吃。后来就成了我的最爱,每年都要买很多蚕豆吃。来了这里,竟然买不到生蚕豆,遗憾哪。 你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农业户非农业户,我小时候一直以为非农业户,应该是“肥农业户”,他们很高傲,因为一毕业就能被安排工作。我们是农业户,小时候就知道低人一等,必须努力才行,可笑的是,我考上大学那年,被转为非农业户了。父亲说,幸亏我们家是农业户,否则被随便安排个售货员之类的工作,现在早下岗了。我想说的是我其实特信“福祸相依”的理论,坏事可以转变成好事,好事不见得永远是好事。 没有小时候艰难的经历,这几年浮浮沉沉的,会感觉更难。 我想说的是,下岗了不可怕,也许真的可以开创一个新的天地,尤其是老四,这么朝气蓬勃,这么睿智。祸福,只有一步之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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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5th, 2009, 00:06 | 只看该作者 #9 | |
夏天看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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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又觉得火山兄是擅于观察生活的,写的情节总是细腻鲜活,特别喜欢你笔下的孩子,总似乎能在眼前活跳活跳的,特别可爱,比如你写的那个悲剧的小姑娘二丫,那种娇憨的神态至今还能在眼前晃动,想起来会让人揪心的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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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5th, 2009, 00:35 | 只看该作者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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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是农村出来的野孩子,上小学前一直住在农村姥姥家,所以很热爱乡村生活。你说你吃玉米粥吃伤了,我来说说我的故事吧。其实那个年代乡下都很穷,一年也吃不上一次肉。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姥姥家才杀一口猪。记得我五岁那年过年前,姥爷杀了一口猪,在炉子上炖,满屋子香气。我就守在炉子边上,馋得真是口水都流出来了。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在猪肉还半生不熟的时候,就偷吃了几块。没想到吃完没多久就突然上吐下泻,发高烧。姥爷把我送到卫生站,赤脚医生说是食物中毒,打了一针才好。从那以后,我对猪肉就吃伤了,每次吃猪肉就恶心呕吐,一直到我上大学都不能吃猪肉。就为这,妈妈一直说我吃东西没起子。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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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5th, 2009, 09:26 | 只看该作者 #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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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嘿嘿,很高兴再见到你。我们家离丹东很远,是个特别偏僻的老县城(不完全是农村,小村子),后来在六十里外又建了新县城。全家只有父亲一人有工作,在学校教语文课,每个月有十斤白面。我妈因为孩子多,没工作,所以我们家成了奇怪的“四属户”,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写,我们就是农业户,生产队需要钱的时候就来找我们家要,因为没有足够的工分分粮。分的粮食不够吃,就整天买高价粮。父亲有胃病,吃粗粮多了胃疼,他的那点细粮基本上都给他自己吃,小的沾点光。跟周围的小朋友比,我们家的情况是好的,因为每个月都有钱进来。所以邻居买不起盐的时候就来借。我们小时候就知道如果考不出来,就一辈子呆在乡下当农民了,这太可怕了,所以紧张得够呛,嘿嘿,其实当初学习的动力就是变成非农业户。
此帖于 Jun 5th, 2009 09:53 被 volcano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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